紅與黑:下卷 第八章 哪一種勳章使人與眾不同? · 1 線上閱讀

「你的水不能解我的渴,」乾渴的精靈說。——「然而這是整個迪亞-巴克爾[1]最清涼的一口井。」

貝利柯[2]

[1]迪亞-巴克爾,土耳其的一個省。[2]貝利柯(1789—1854),意大利愛國志士,作家。他的劇本《弗朗契斯卡·達·里米尼》曾由拜倫譯成英文。他因接近燒炭黨,被奧地利人關在斯比爾堡獄中度過九年,在獄中寫了《我的獄中生活》。

一天,於連從塞納河畔,景色迷人的維爾基埃領地回來。德·拉莫爾先生對這塊領地特別關心,因為在他所有的領地里,只有它原來屬於著名的博尼法斯·德·拉莫爾。於連在府里見到了從耶爾回來的侯爵夫人和她的女兒。

於連現在已經成了一個花花公子,懂得了巴黎的處世之道。他對德·拉莫爾小姐十分冷淡,看上去好像一點也不記得那段時間了,她在那段時間裡曾經如此興高采烈地詢問過他從馬上摔下來的詳細情況。

德·拉莫爾小姐發現他個兒長高了,臉色更蒼白了。他的身材,他的儀表,沒有一點外省人的痕跡。他的談吐卻並不是這樣,讓人感覺到還是太嚴肅,太實際;儘管有這些偏重理智的特點,但是多虧他自尊心強,他的談吐沒有一點地位低下的味兒。只不過別人感覺到,他把太多的東西還看得太重要,但是也看得出他是一個對自己的意見堅持到底的人。

「他缺少的是輕快,而不是機智,」德·拉莫爾小姐對她父親說,拿他給於連的十字勳章跟他開玩笑。「我哥哥一年半以來一直在向您要,而且他還是一個拉莫爾家的人!……」

「是的;但是於連有令人意想不到之處,這是您向我談到的那個拉莫爾家的人決不可能有的。」

這時候通報德·雷斯公爵先生來到。

瑪蒂爾德感到自己忍不住直想打呵欠。她好像又見到了她父親客廳里的那些陳舊的鍍金飾物和常來的老客人。在她眼前出現了她要在巴黎重新過的生活的一幅十分乏味的畫面。然而在耶爾的時候她還一直懷念巴黎呢。

「可是我十九歲!」她想;「這是幸福的年齡,所有這些切口塗金的蠢東西里都這麼說。」她望着在她到普羅旺斯旅行期間堆積在客廳牆邊小桌上的八到十卷新出版的詩集。她的不幸是她比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比德·凱呂斯先生,比德·呂茲先生,比她的其他那些朋友都有才智。她完全想象得出,他們在跟她談到普羅旺斯的美麗天空、詩、南方等等時,會談些什麼。

她的這雙如此美麗的眼睛,露出最深沉的厭倦,更糟的是,還露出找不到樂趣的絕望;它們停留在於連的身上。至少,他跟另外的人不完全一樣。

「索雷爾先生,」她說,用的是上層階級的年輕女人使用的那種毫無女性味道的生硬、簡潔的口氣。「索雷爾先生,今天晚上您參加德·雷斯先生的舞會嗎?」

「小姐,我還沒有被介紹給公爵先生的榮幸。」(簡直可以這麼說,這句話和這個爵位燒痛了高傲的外省人的嘴。)

「他曾經請我哥哥把您帶到他家裡去;如果您去了,您就可以把有關維爾基埃領地的一些詳細情況講給我聽。春天我們要上那兒去。我很想知道城堡是否能住,周圍一帶是不是像人說的那麼美麗。欺世盜名的事有那麼多啊!」

於連沒有回答。

「跟我哥哥一塊兒去參加舞會,」她用非常生硬的口氣補充說。

於連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這麼說,甚至在舞會中間,我也應該向這個家庭的每一個成員匯報。我不是花錢雇來做代理人的嗎?」他的情緒更加壞了。「只有天主知道我得對女兒說的話會不會妨害父親、哥哥、母親的計劃!這是一個真正的專制君主的宮廷。在這兒一個人就應該是一個一無用處的庸碌之輩,而又不讓任何人有抱怨的理由。」

「我是多麼不喜歡這個高個兒的姑娘啊!」他望着走掉的德·拉莫爾小姐,心裡想。她的母親把她叫去,介紹給自己的幾個女朋友。「她誇大了一切時尚;她的連衫裙從肩膀上滑落下來……她的臉色比她這趟旅行以前還要蒼白……她的金黃色頭髮淡得沒有顏色,簡直可以說,陽光把它給照透了!……她的這種行禮的樣子,她的這種眼神,有多麼高傲啊!怎樣的王后的姿態啊!」

德·拉莫爾小姐剛剛在她的哥哥離開客廳時,把他叫住。

諾貝爾伯爵走到於連跟前,對他說:

「我親愛的索雷爾,您願意我在夜半十二點鐘,上什麼地方接您去參加德·雷斯先生的舞會?他特意要我帶您去。」

「我完全知道多虧了誰,才能得到這樣的厚愛,」於連一躬到地,同時回答。

他在諾貝爾跟他談話的那種客氣的,甚至可以說是關切的口氣里找不到一點什麼可以指責的,於是他的惡劣的情緒在他,於連,對那句殷勤話的答覆里表現出來。他發現其中有點卑躬屈節的味道。

晚上,來到舞會上,雷斯府的豪華使他感到震驚。大門裡的庭院覆蓋着有金色星星的深紅色斜紋布的大帳篷,再沒有比這更雅致的了。在這頂大帳篷下面,庭院改變成一片開着花的橙樹和夾竹桃的林子。因為花盆很仔細地深埋在土裡,所以那些橙樹和夾竹桃看上去好像是從土裡長出來的。馬車走的道上鋪着細沙。

所有這一切在我們的外省人眼裡顯得非常離奇。他想不到竟會有這麼豪華。轉眼之間,他的受到激發的想象,離着惡劣情緒有十萬八千里遠了。來參加舞會時,在馬車上諾貝爾是高興的,而他呢,悲觀地看待一切;剛一進庭院他們的角色就互相變換了。

在如此豪華的布置中,諾貝爾僅僅感覺到一兩處沒有能夠注意到的細小地方。他估計每樣東西的費用,隨着總數增高,於連注意到他露出幾乎可以說是嫉妒的神色,甚至情緒也變得惡劣了。

至於他呢,他來到裡面正在跳舞的頭一間客廳,一下子給迷住了,他心醉了,甚至因為太激動而幾乎有點膽怯。大家擁向第二間客廳的門口,人多得他沒法擠進去。這第二間客廳的裝飾是仿照格拉那達的阿爾汗布拉宮[3]。

[3]阿爾汗布拉宮,意譯「紅宮」。中世紀摩爾人統治者在西班牙建立的格拉那達王國的宮殿。

「應該同意,她是舞會的王后,」一個肩膀緊緊頂住於連的胸口的、蓄唇髭的年輕人說。

「富爾蒙小姐整個冬季一直是最美麗的,」他身邊的人回答,「如今發現自己退居到第二位。瞧她那非凡的氣派。」

「真的,她使盡全力來討人喜歡。瞧,瞧她在這四組舞中單獨一個人跳時的這優雅的微笑。以名譽擔保,這是千金難買的。」

「德·拉莫爾小姐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勝利,看上去她完全能控制她的勝利給她帶來的喜悅。簡直可以這麼說,她是在擔心會引起跟她說話的人的喜愛。」

「很好!這就是誘惑人的藝術。」

於連費了很大的勁,也沒有看見這個迷人的女人。七八個身材比他高的男人擋住他的視線。

「在她這種如此高貴的克制里,有着很多的賣弄風情,」蓄唇髭的年輕人又說。

「這雙藍色的大眼睛,恰恰是在它們好像就要泄露自己的秘密時,慢慢地低垂下去,」他身邊的人說。「我可以保證,再沒有比這更聰明的了。」

「看看美麗的富爾蒙和她一比,有多麼平常,」第三個人說。

「這種克制的神情意思是說:如果您是配得上我的男人,我會對您表現得多麼親切!」

「有誰能配得上無比崇高的瑪蒂爾德呢?」頭一個人說;「一個君主,相貌英俊,才氣橫溢,體格健壯,戰爭中的英雄,而且年紀至多二十歲。」

「俄國皇帝的私生子……為了這樁婚事,會考慮建立一個君主國;或者乾脆就是神氣像個衣冠楚楚的農民的德·塔萊伯爵……」

門口變得暢通無阻,於連能夠進去了。

「她既然在這些玩偶的眼裡是那麼了不起,值得我好好對她研究研究,」他想。「我可以了解這些人所謂的完美是什麼。」

正當他用眼睛尋找瑪蒂爾德時,她也望着他。「我的職責在召喚我,」於連對自己說;但是在他的表情里已經沒有了火氣。好奇心促使他愉快地朝前走,而瑪蒂爾德的那件肩膀開得很低的連衫裙,使得他的愉快心情迅速地增長,說句實話,迅速得叫他的自尊心都不能接受。「在她的美里有着青春朝氣,」他想。五六個年輕人立在他和她之間,其中有幾個他認出就是他聽見在門口說話的人。

「先生,您整個冬天都在這兒,」她對他說,「這次舞會是本季度最漂亮的舞會,不是嗎?」

他沒有回答。

「庫隆[4]的這個四對舞我覺得很不錯,跳這個舞的夫人們也跳得好極了。」那些年輕人回過頭來看看她堅持要聽他回答的、幸運的人是誰。他的回答並不是鼓舞人心的。

[4]庫隆,在法國第一帝國和王朝復辟時期,庫隆一家人是著名的舞蹈家。

「我不可能是一個有鑑賞能力的行家,小姐;我把我的時間都花在書寫上;像這樣豪華的舞會,我還是頭一次見到。」

那些蓄唇髭的年輕人感到憤慨。

「您是一個智者,索雷爾先生,」她懷着更加明顯的興趣接着又說,「您像一個哲學家那樣,像盧梭那樣,看待所有這些舞會,所有這些晚會;這些瘋狂事兒使您感到驚奇而又不能誘惑您。」

有一個詞兒剛剛窒息了於連的想象,並且把一切幻想從他的心裡趕出去。他的嘴角流露出也許略微誇張的輕蔑表情。

「盧梭在他敢於評論上流社會時,」他回答,「在我眼裡只不過是一個傻瓜。他不理解上流社會,他帶着一顆成了暴發戶的僕役的心去接近它。」

「他寫過《民約論》,」瑪蒂爾德用崇敬的口氣說。

「儘管鼓吹共和政體和推翻君權,這個暴發戶只要有一位公爵在飯後散步,改變方向來陪伴他的一個朋友,他就會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