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下卷 第七章 痛風病發作 線上閱讀

我得到了提升,不是因為我的功勞,而是因為我的主人有痛風病。

貝爾多洛蒂   

讀者也許對這種隨便的,幾乎可以說是友好的口氣,感到了驚訝;我們忘了說,半個月來侯爵因為痛風病發作,一直待在家裡。

德·拉莫爾小姐和她的母親在耶爾[1],跟侯爵夫人的母親在一起。諾貝爾伯爵來看他父親,不過待不了一會兒就走。他們之間的關係非常好,但是見了面又沒有什麼話好說。德·拉莫爾先生不得已,只好跟於連待在一起,他發現於連是個頗有見識的人,不免感到了驚訝。他讓於連替他念報紙。年輕的秘書很快地就能夠挑選有趣的段落了。有一種新發行的報紙侯爵十分厭惡。他發誓說決不看它,然而每天都談到它。於連笑了。侯爵對當今這個時代感到氣憤,他讓於連給他念李維[2]的作品,根據拉丁文本的即席翻譯,使他覺得很有趣。

[1]耶爾,法國南部濱地中海城市,是冬季療養勝地。[2]李維(公元前59—公元17),古羅馬歷史學家,作品《羅馬史》是羅馬古史的重要文獻。

一天,侯爵用常常使於連感到不耐煩的這種過分客氣的口氣說:

「我親愛的索雷爾,請允許我送給您一件藍色的禮服作為禮物。當您高興穿上它來看我時,您在我的眼裡將是德·肖納伯爵的弟弟,也就是說,我的朋友老公爵的兒子。」[3]

[3]本書下卷1章中提到,德·拉莫爾侯爵夫人是老德·肖納公爵的女兒。因此侯爵是把於連想象成為他的妻弟。

於連不太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當天晚上,他試着穿藍禮服去見侯爵。侯爵待他像待一個平等的人。於連具有一顆能夠領會真正的禮貌的心,但是對細緻的差別卻一無所知。他在侯爵起這個怪念頭以前,可以發誓說,要侯爵更加敬重地對待他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多麼了不起的才能!」於連對自己說。當他立起來準備退出去的時候,侯爵道歉說,因為痛風病發作,不能送他。

這個古怪的念頭迫使他思考。「他會不會是在嘲弄我?」他想。他去請教皮拉爾神父。皮拉爾神父沒有侯爵那麼有禮貌,僅僅吹了聲口哨做為回答,然後就談起別的事來了。第二天上午,於連穿着黑禮服,帶着文件夾和需要簽字的信件去見侯爵。他受到了以前的待遇。晚上換上藍禮服,接待他的口氣完全不同,跟前一天晚上一樣客氣。

「既然您好心地來看一個可憐的、生病的老人,而又不感到太厭倦,」侯爵對他說,「那就應該把您一生中遇到的所有那些小事講給他聽聽,不過要講得坦率,而且什麼別的也不要考慮,只考慮講得明確,講得有趣。因為我們應該找樂子,」侯爵繼續說,「在人生中只有這個是真實的,一個人不可能每天在戰鬥中挽救我的生命,也不可能每天送給我一百萬;但是在這兒,在我的長椅子旁邊,如果我有里瓦羅爾[4],他每天都可以替我解除一個小時的疼痛和煩悶。我流亡國外時,在漢堡跟他很熟。」

[4]里瓦羅爾(1753—1801),法國作家和記者。以見解尖刻,談吐風趣見稱,仇恨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流亡漢堡。

侯爵把里瓦羅爾跟漢堡人之間的那些趣聞講給於連聽;漢堡人要四個人合在一起才能理解一句風趣話。

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跟這個小神父交往,德·拉莫爾侯爵想要讓他高興起來。他用榮譽激起了於連的自尊心。於連決定,既然要他說實話,他什麼都說出來。但是有兩件事他保持沉默:他對一個人的狂熱崇拜,侯爵聽了這個人的名字會暴跳如雷;還有他對天主的完全不相信,這對一個未來的本堂神父不太適合。他跟德·博瓦西騎士之間的那件小小的決鬥來得正好。侯爵聽到在聖奧諾雷街的咖啡館裡,車夫用髒話罵他的那段情節,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這是主人和被保護人間的關係中的一個無比坦率的時期。

德·拉莫爾先生對這個獨特的性格很感興趣。起初他對於連的這些滑稽可笑的事還說幾句鼓勵的話,因為他聽了可以開心解悶。不久以後,他又覺得慢慢地糾正這個年輕人的錯誤看法更加有趣。「其他那些來到巴黎的外省人對什麼都讚賞,」侯爵想;「這一個對什麼都恨。他們有太多的裝腔作勢,而他卻沒有足夠的裝腔作勢。那些傻瓜把他看成一個傻瓜。」

痛風病的發作因為冬季天氣嚴寒,一直不好,拖了好幾個月。

「別人喜歡美麗的西班牙獵犬,」侯爵對自己說,「為什麼我喜歡這個小神父會感到這麼難為情呢?他性格古怪。我待他像待一個兒子;嗯!這有什麼壞處呢?這個怪念頭,如果它持續下去,將在我的遺囑里使我付出一粒值五百路易的鑽石。」

侯爵一旦理解了他的被保護人的堅強性格,每天都派他去處理新的事務。

於連心懷恐懼地注意到,這位大貴人有時對同一件事會給他完全相反的決定。

這種情況有可能給他帶來嚴重的後果。於連從此以後,在跟侯爵在一起工作時,總帶着一個登記簿,把侯爵的決定記在上面,並且讓侯爵在上面畫押。於連用了一個文書,由他把與每件事務有關的那些決定都登錄在一本特殊的登記簿上。這本登記簿上也抄錄了所有的信件。

這個主意剛開始的時候,看上去好像極其可笑,極其無聊。但是不到兩個月以後,侯爵感覺到了它的好處。於連建議他雇用一個在銀行家手底下幹過的文書,可以把於連負責管理的那些田地的所有收入和支出都記成複式賬。

用了這種辦法,侯爵對他自己的事務可以一目了然,甚至能夠讓自己享受到不用他的出面人幫助,進行了兩三次新的投機的快樂。他的出面人常常詐騙他。

「取三千法郎給你自己,」一天他對年輕的助手說。

「先生,我的品行可能遭到誹謗。」

「依您看,該怎麼辦?」侯爵生氣地說。

「請您做一個正式決定,親手寫在登記簿上;這個決定是給我三千法郎的一筆錢。況且,是皮拉爾神父想到用這種記賬方法的。」侯爵帶着德·蒙卡德侯爵[5]聽他的管家普瓦松先生報賬時的那種厭煩的神色,寫下他的決定。

[5]德·蒙卡德侯爵,法國劇作家阿蘭瓦爾(1700—1753)的劇本《資產者學堂》(1728)中的一個人物。

晚上,於連穿着藍禮服出現時,他們從來不談事務。侯爵的親切,是那樣迎合我們主人公一直苦痛着的自尊心,以至於他很快就對這個可愛的老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種眷戀之情。這並不是說,於連像巴黎人所說的多愁善感;但是他不是個沒有心腸的人,自從老外科軍醫去世以後,還從來不曾有人這樣親切地跟他說過話。他驚奇地注意到,侯爵常常很有禮貌地照顧到他的自尊心,這在老外科軍醫身上是從來不曾見到過的。他終於明白了外科軍醫對他的十字勳章比侯爵對他的藍綬帶還要感到自豪。侯爵的父親是一個大貴人。

一天,在上午的一次接見結束時,穿着黑禮服,為了處理事務而來的於連使侯爵感到高興。侯爵把他多留了兩個小時,一定要把出面人剛從交易所送來的鈔票送幾張給他。

「侯爵先生,我求您允許我說一句話,而且我希望它不至於會背離我對您應該懷有的無上敬意。」

「說吧,我的朋友。」

「請侯爵先生俯允我拒絕這份禮物。它不應該贈送給穿黑禮服的人,而且它會完全破壞了您好心地容許穿藍禮服的人採取的態度。」他畢恭畢敬地行完禮,連看也不看一眼就走了。

這個舉動使侯爵感到高興。他當天晚上講給皮拉爾神父聽。

「有一件事我終於應該向您承認,我親愛的神父。我知道於連的出身;我的這句知心話,我允許您不為我保守秘密。」

「他今天早上的表現是高貴的,」侯爵想,「而我使他成貴族。」

不久以後,侯爵終於能夠出門了。

「到倫敦去過上兩個月,」他對於連說。「特別信使和其他信使,會把我收到的信件連同我的批語給您送去。您寫好回信,連同原信再給我送回來。我估計往返不過耽擱五天的工夫。」

在通往加來[6]的大路上急急忙忙趕路時,於連對派他去辦的那些所謂的要務的無關緊要感到驚訝。

[6]加來,法國北部海港城市,與英國的多佛爾隔多佛爾海峽相望。

他踏上英國的土地時,懷着怎樣一種憎恨的,幾乎到了深惡痛絕的感情,我們就不去談了。我們都知道他對波拿巴狂熱地崇拜。他把每個軍官都看成是一個哈得遜·洛爵士[7],他把每一個大貴人都看成是一個巴瑟斯特勳爵[8],聖赫勒拿島上的那些卑鄙的事就是在他的命令下干出來的,因此他得到了擔任十年內閣大臣的報酬。

[7]哈得遜·洛爵士(1769—1844),英國將軍,拿破崙監禁在聖赫勒拿島時,是殘酷對待拿破崙的獄吏。[8]巴瑟斯特勳爵(1762—1834),英國政治家,拿破崙監禁在聖赫勒拿島時,他是英國陸軍大臣兼殖民事務大臣,哈得遜·洛爵士就是接受他的命令行事的。

在倫敦他終於了解什麼才是極端的自命不凡。他和幾個年輕的俄國貴族交上朋友,他們指點他。

「您是個生來命運不凡的人,我親愛的索雷爾,」他們對他說,「您天生的這種冷漠的、離實際感覺有千里之遙的相貌,正是我們費盡心機想有的。」

「您不了解您生活在其中的這個世紀,」科拉索夫親王對他說,「您要永遠做和別人期待您做的相反的事。瞧,我以名譽擔保,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唯一信仰。既不要做個蠢人,也不要做個矯揉造作的人,因為那樣的話,別人會期待您干出愚蠢的事和矯揉造作的事,這個格言也就不能再實現了。」

於連有一天在德·菲茨-福爾克公爵的客廳里贏得了榮譽。德·菲茨-福爾克公爵邀請他和科拉索夫親王參加宴會。人們等了一個小時。於連在二十個等待着的人中間的表現,至今駐倫敦使館的那些年輕秘書還常常談起。他臉上的表情真是再好沒有了。

他不顧他的朋友們,那些紈絝子弟的反對,想去看看鼎鼎大名的菲利普·文,這個在洛克[9]之後英國唯一的一個哲學家。他發現他正在監獄裡服滿第七年徒刑。「貴族在這個國家裡是不愛開玩笑的,」於連想;「除此以外,文還受到羞辱,受到誹謗,」等等。

[9]洛克(1632—1704),英國唯物主義哲學家。主要著作有《政府論》、《教育漫話》等。

於連發現他情緒很好;貴族們的狂怒反而消除了他的煩悶。「瞧,」於連走出監獄時對自己說,「這是我在英國看到的絕無僅有的一個快活人。」

「對暴君們最有用的觀念莫過於神的觀念。」文對他說……

他的犬儒主義的哲學體系的其餘部分,我們就略過不談了。

於連回來以後,德·拉莫爾先生對他說:「您從英國給我帶回來什麼有趣的想法?」……他沉默不言。

「您帶回來什麼有趣的或者沒有趣的想法?」侯爵緊接着又問了一句。

「第一,」於連說,「最明智的英國人每天有一小時是瘋狂的;他受到自殺惡魔的光顧。自殺惡魔是這個國家的神靈。

「第二,在英國上岸以後,才智和天才都要失去百分之二十五的價值。

「第三,世界上再沒有比英國更美麗,更奇妙,更動人的風景了。」

「現在輪到我說了,」侯爵說;「第一,您為什麼要到俄國大使舉辦的舞會上去說,在法國有三十萬二十五歲的年輕人熱切地盼望着戰爭?您認為對那些國王說來這很中聽嗎?」

「跟我們的那些大外交家說話,真不知該說什麼,」於連說。「他們有發起嚴肅爭論的愛好。如果您說的僅限於報紙上的那些老生常談,他們會把您當成一個傻瓜。如果您敢於說點什麼真實的和新的東西,他們就感到驚奇,不知怎麼回答才好;第二天七點鐘,他們會打發大使館一等秘書來對您說,您說了失禮的話。」

「不壞,」侯爵笑着說。「儘管如此,我敢打賭,思想深刻的先生,您沒有猜到您這趟到英國去是去幹什麼。」

「請原諒我,」於連說;「我每周上國王的大使家裡去吃一頓晚飯,他是世界上最有禮貌的人。」

「您就是去尋求這個十字勳章的,」侯爵對他說。「我不打算讓您脫掉您的黑衣服,不過我已經習慣了我跟穿藍衣服的人在一起使用的、比較起來更加有趣的談話口氣。在沒有新的情況以前,仔細聽好:當我看見這個小十字勳章的時候,您就是我的朋友德·肖納公爵的小兒子,半年以前就被雇用在外交界工作,不過他自己並不知道罷了。請您注意,」侯爵補充說,神色十分嚴肅,並且打斷了於連的感激表示,「我決不打算讓您放棄您的身份。對保護人和被保護人說來,那都是一個錯誤和一個不幸。什麼時候我的那些訴訟案件使您感到厭倦了,或者是您對我不再適合了,我會為您請求一個好的本堂區,像我們的朋友皮拉爾神父的那個本堂區一樣,不過僅此而已,」侯爵用十分冷酷的口氣補充說。

這枚十字勳章使於連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他說話比以前說得多得多了。他相信自己沒有以前那樣經常受到那些可能有不禮貌的解釋的話的冒犯,或者成為那些話的攻擊目標,而在談話熱烈時,那些話是什麼人都可能脫口而出的。

這枚十字勳章給他招來了一次不尋常的拜訪。這就是德·瓦爾諾男爵先生的拜訪,他被授予男爵爵位,來巴黎向部里表示感謝,並且與部里達成非正式協議。他即將被任命為維里埃爾市長,代替德·雷納爾先生。

於連聽到德·瓦爾諾先生告訴他,德·雷納爾先生不久前剛被發現是一名雅各賓黨人,暗自感到非常可笑。事實是這樣的:在即將來臨的選舉中,新男爵是部里推薦的候選人,而自由黨人卻向省里的、其實是極端保王思想非常濃厚的大選舉團推薦德·雷納爾先生。

於連想了解一點德·雷納爾夫人的情況,但是沒有成功。男爵看上去好像還沒有忘掉他們過去的爭奪,一個字也沒有提到她。他最後向於連提出要求,希望於連的父親在即將舉行的選舉中投他的票。於連答應寫信。

「騎士先生,您應該把我介紹給德·拉莫爾侯爵先生。」

「當然我應該這麼做,」於連想;「但是像他這麼一個壞蛋!……」

「說實話,」他回答,「我在拉莫爾府的地位太低,沒有資格介紹。」

於連有什麼事都告訴侯爵;當天晚上,他把瓦爾諾的要求,以及一八一四年以來的所作所為,講給侯爵聽。

「您不僅在明天把新男爵介紹給我,」德·拉莫爾先生神色十分嚴肅地說,「我還要邀請他後天吃晚飯。他將是我們的那些新省長中的一個。」

「在這個情況下,」於連冷靜地說,「我為我父親要求貧民收容所所長的職位。」

「好極了,」侯爵恢復了愉快的神色,說,「同意。我原以為您會來一番說教呢。您已經成長起來了。」

於連從德·瓦爾諾先生那裡得知,維里埃爾的彩票經銷處的主持人新近去世了;於連覺得把這個職位給德·肖蘭先生很有趣。他從前曾經在德·拉莫爾先生住過的房間裡拾到德·肖蘭先生這個蠢貨的請求書。侯爵在於連讓他在向財政部長要求這個職位的信件上簽字時,聽到於連背誦那封請求書,由衷地笑了出來。

德·肖蘭先生被任命以後不久,於連知道了該省的眾議員們曾經為著名的幾何學家格羅先生申請這個職位。這個高尚的人只有一千四百法郎的年金,每年借給剛去世的主持人六百法郎,幫助他養活他的子女。

於連對自己幹的事感到驚訝。「這算不了什麼,」他對自己說;「如果我要發跡,還得干出許許多多不公正的事才行,而且還得善於用富有感情的漂亮話來掩飾它們。可憐的格羅先生!應該得到十字勳章的是他,而得到的卻是我,我必須按照給我勳章的政府的方針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