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下卷 第四章 拉莫爾府 · 2 線上閱讀

「我相信您府上的那些傭人也在嘲笑他。巴東男爵,多怪的一個名字![8]」德·凱呂斯先生說。

[8]巴東(bâton)在法語中,意思是「棍子」。

「『名字有什麼關係?』他有一天對我們這麼說,」瑪蒂爾德說。「『請你們想一想德·布榮公爵的名字[9]頭一次通報的情形;就我這個情況來說,大家所缺少的僅僅是一點兒習慣……』」

[9]布榮(bouillon)在法語中,意思是「湯」。

於連離開了長沙發附近的座位。對輕鬆的嘲笑所具有的那些動人的微妙之處,他還不能夠領會,他認為一句嘲笑話必須合情合理,他才能夠聽了發笑。他在這些年輕人的話里,只看到不分青紅皂白,對人人都進行詆毀的口氣,因而感到很不快。他的外省人的或者說是英國人的那種過分拘謹的態度,甚至使他在他們的話里看到了嫉妒,這一點當然是他看錯了。

「諾貝爾伯爵,」他對自己說,「我曾經看見他寫一封二十行的信給他的上校,竟然打了三遍草稿。如果在他一生里能寫出像森克萊爾先生那樣的一頁,一定會感到非常高興的。」

於連接連走近好幾堆人,由於他地位低微,經過時並不為人所注意。他遠遠地跟着巴東男爵,想聽聽他說的話。這個才智如此高的人看上去緊張不安,於連注意到他在想出三四句風趣的句子以後,才略微恢復正常。於連覺得他這種機智需要充分的空間。

男爵不可能說得簡潔;為了炫耀自己,他至少需要四句每句長六行的句子。

「這個人在高談闊論,他不是在閒聊,」於連背後有人說。他轉過身去,聽見有人喊夏爾維伯爵這個名字,高興得臉都紅了。這是當代最聰明的人。於連在《聖赫勒拿島回憶錄》里和拿破崙口授的史料片斷里,常常見到他的名字。夏爾維伯爵說話簡潔扼要;他的俏皮話是一道道閃電,準確,生動,有時還很深刻。如果他開口談一個問題,圍繞這個問題的爭論就會立刻前進一步。他還會提供出一些事實,聽他說話是件愉快的事。此外,在政治上他是一個厚顏無恥的犬儒主義者。

「我是獨立自主的,」他對一位佩帶三枚勳章、顯然受到他嘲笑的先生說,「為什麼一定要我今天的意見和六個星期以前相同呢?如果那樣的話,我的意見豈不成了我的暴君了。」

四個神色莊重的年輕人圍着他,臉上流露出不滿的表情。這些先生們不喜歡這種笑話。伯爵看出自己說得過火了。幸好他瞧見了誠實的巴朗先生,其實是個表面誠實的偽君子。伯爵開始找他說話;人們圍過來,大家都知道這個可憐的巴朗要遭殃了。巴朗先生相貌雖然丑得可怕,但是靠了高尚的道德和品行,在踏進社會的那難以描寫的頭幾步以後,娶了一個非常有錢的妻子;在她去世以後,又娶了第二個非常有錢的女人,不過她在上流社會從來沒有露過面。他極其謙恭地享用着六萬法郎的年金,他自己也有一些奉承者。夏爾維伯爵毫不留情地跟他談起這一切。很快地有三十個人在他們周圍圍成了一個圈子。所有的人都面露笑容,甚至連那些神色莊重的年輕人,本世紀的希望,也不例外。

「他在德·拉莫爾先生家裡顯然成了取笑的對象,他為什麼要來呢?」於連想,他走過去,想去問問皮拉爾神父。

巴朗先生溜走了。

「好!」諾貝爾說,「偵察我父親的那些密探中的一個走啦;現在只剩下小瘸子納皮埃。」

「會不會這就是謎底呢?」於連想。「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侯爵為什麼要接待巴朗先生呢?」

態度嚴肅的皮拉爾神父在客廳的一個角落裡;他皺緊眉頭,聽着那些穿號衣的僕人通報客人的名字。

「這兒簡直成了一個藏污納垢之所,」他像巴斯勒[10]那樣說。「我只看見一些聲名狼藉的人來到這兒。」

[10]巴斯勒,法國喜劇作家博馬舍的喜劇《費加羅的婚禮》里的人物。他貪婪,偽善,喜愛誹謗別人。

事實上是這位態度嚴肅的神父,他不知道上流社會是怎麼回事。但是通過他那些冉森教派的朋友,他對這些僅僅靠了為所有黨派效勞的極其狡猾的本領,或者靠了不義之財才能走進客廳里的人,有了非常準確的概念。這天晚上,他感情衝動地回答於連迫不及待地提出的問題,回答了幾分鐘以後,突然一下子停下來,對自己總是把所有的人說得很壞,感到很苦惱,而且把這件事看成是自己的罪過。他脾氣暴躁,信奉冉森教義,而且相信基督教徒有仁愛為懷的職責,他在上流社會的生活是一場內心鬥爭。

「瞧這個皮拉爾神父的那張臉,」德·拉莫爾小姐在於連回到長沙發旁邊時說。

於連感到自己被激怒了。但是她確實說得有道理。皮拉爾神父無可辯駁地是客廳里最正直的一個人,但是因為受到良心譴責的影響,他那張患酒糟鼻的臉這時候變得很醜很醜。「在這以後您怎麼還能相信外貌,」於連想;「皮拉爾神父心地高尚,他為了一件小過失責備自己時,臉色看了讓人害怕;然而在這個納皮埃,人人皆知的暗探的臉上,大家看到的卻是一種純潔、平靜的幸福。」然而,皮拉爾神父向他那一派人已經做出很大的讓步;他雇用了一個僕人,而且他穿得非常好。

於連注意到客廳里出現了一件奇怪的事,這就是所有人的眼睛都轉向門口,談話聲突然靜下去一半。穿號衣的僕人通報鼎鼎大名的德·托利男爵來到,最近的一次選舉把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到他身上。於連走向前,把他看得很清楚。男爵主持一個選區,他想出一個高明的主意,把投某一個黨派票的那種小四方紙偷出來。不過他用同等數目的另外的小紙片補進去代替它們,這些紙片上有他中意的一個人的名字。這個具有決定性的花招被幾個選民發現了,他們急忙向德·托利男爵表示祝賀。這位先生在出了這件大事以後,到現在臉還是蒼白的。有些狠心的人甚至提到了苦役這兩個字。德·拉莫爾先生冷淡地接待他。這個可憐的男爵逃走了。

「他這麼快離開我們,準是到孔特[11]先生家裡去,」夏爾維伯爵說,聽的人都笑了。

[11]孔特,當時著名的魔術師。

這天晚上有許多陰謀家陸陸續續來到德·拉莫爾先生的客廳里(傳說他要當部長了),他們之中大部分聲名狼藉,不過全都是機智俏皮的人。小唐博在幾個沉默寡言的大貴人和這些陰謀家中間初次上陣。他雖然還沒有精闢的見解,但是我們這就會看到,他的語言生動有力,足以彌補這個缺點。

「為什麼不判這個人十年徒刑?」他在於連走近他這一堆人時說;「是毒蛇就得禁錮在地牢里;應該讓它們死在陰暗中,否則它們的毒液變得更加危險。判他一千埃居的罰金有什麼用呢?他窮,是的,太好了,但是他的黨派會替他付這筆錢。應該是五百法郎的罰金和十年的地牢。」

「善良的天主啊!他們談的這個怪物到底是誰呢?」於連想,他很欣賞他這個同事的感情激烈的語氣和急劇而不連貫的手勢。院士心愛的侄子的臉枯瘦憔悴,這時候顯得很醜。於連很快地就知道了他們談的是當代最偉大的詩人。[12]

[12]這個詩人指貝朗瑞,1928年12月10日他被判處九個月的徒刑和1萬法郎的罰款。

「啊,壞蛋!」於連幾乎大聲叫了出來,悲憤的熱淚沾濕了他的眼睛。「啊,小無賴!」他想,「我會讓你為你說的這番話受到懲罰的。」

「不過,」他想,「這些人都是侯爵做為首腦之一的那個黨派的敢死隊!他誹謗的這個著名人物,如果出賣自己,我不是說出賣給德·內瓦爾[13]先生的奴顏婢膝的內閣,而是出賣給我們曾經看見一個接一個上任的那些勉強算得上正直的部長中的一個,多少十字勳章,多少清閒的職位不能得到呢?」

[13]德·內瓦爾,司湯達筆下的這個人物可能影射查理十世統治末年的內閣總理兼外長波里雅克。

皮拉爾神父遠遠地向於連招了招手;德·拉莫爾先生剛跟他說過一句話。但是這時候於連正低垂着眼睛,聽一位主教的悲嘆,等到他能夠脫身,來到他的朋友身邊時,他發現他的朋友給可惡的小唐博纏住了。這個小壞蛋因為他是於連得寵的根源,對他懷恨在心,過來向他獻殷勤。

「死亡什麼時候才為我等擺脫這個老敗類呢?」小文人當時就是用這種措詞,以《聖經》所具有的力量談論可尊敬的霍蘭德勳爵[14]。他的長處是對許多活人的生平知道得很清楚,他剛剛對所有那些可能渴望在英國新國王統治下獲得權勢的人,匆匆地做了一番評論。

皮拉爾神父到隔壁的一間客廳里去;於連跟着他。

[14]霍蘭德勳爵(1773—1840),英國政治家。信奉自由主義,曾抗議對拿破崙的虐待。

「我提醒您注意,侯爵不喜歡拙劣的作家;這是他唯一討厭的人。你要懂拉丁文,如果可能的話,還要懂希臘文,懂埃及人、波斯人的歷史,等等,他會敬重您,像保護一個學者那樣保護您。但是您千萬不要用法文寫一頁東西,特別是不要接觸高於您在上流社會所占的地位的那些重大問題,他會把您稱為拙劣的作家,會讓您倒霉一輩子。您住在一個大貴人的府上,怎麼不知道德·卡斯特里公爵[15]說的關於達蘭貝爾[16]和盧梭的話:『他們這種人什麼都要議論,可是連一千埃居的年金都沒有!』」

[15]德·卡斯特里公爵(1756—1842),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時流亡國外,率領流亡貴族與法國作戰。1814年返回法國,入貴族院。下面這段話顯然是司湯達的杜撰,因為在他1825年寫的一篇評論文章《論針對工業家的新陰謀》的註解里也引用這段話,說是出自一個巨富的工業家之口。[16]達蘭貝爾(1717—1783),法國數學家,啟蒙思想家,哲學家。曾任《百科全書》副主編。主要著作有《哲學原理》等。

「什麼都瞞不住,」於連想,「這兒和神學院裡一樣!」他曾經寫過八頁到十頁的一篇東西,相當誇張,是對老外科軍醫的一種歷史性的頌詞,照他說來,是這位老外科軍醫把他培養成人的。「而這個小本子,」於連對自己說,「一直鎖着!」他上樓到自己屋裡,把他的手稿燒掉以後,又回到客廳里。那些名聲顯赫的壞蛋已經走了,只剩下戴勳章的人。

僕人們剛把擺滿吃食的桌子搬來,有七八個三十歲到三十五歲之間的、非常高貴、非常虔誠、非常做作的女人圍着這張桌子。光彩奪目的德·費爾瓦克元帥夫人一邊走進來,一邊為自己的來遲表示道歉。這時候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她過去坐在侯爵夫人旁邊。於連非常激動;她的眼睛和眼神跟德·雷納爾夫人一模一樣。

德·拉莫爾小姐身邊的那一堆人還沒有散。她正跟她的朋友們一起嘲笑不幸的德·塔萊伯爵[17]。他是那個大名鼎鼎的猶太人的獨子。那個猶太人之所以出名是靠了借錢給國王們去跟人民打仗而獲得的財富。他最近剛去世,給他的兒子留下每月十萬埃居的收入和一個,唉,太著名的姓氏!這種特殊的處境需要一個人具有單純的性格或者非常堅強的意志力。

[17]塔萊伯爵,這個人物顯然是影射德·羅特希爾德男爵。他曾數次借款給法國國王進行對西班牙的戰爭。

不幸的是伯爵僅僅是一個老實人,充滿了被他那些奉承者激起的各種奢望。

德·凱呂斯先生認為有人促使他下了向德·拉莫爾小姐求婚的決心(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以後會成為有十萬法郎年金收入的公爵,他在向她求愛)。

「啊,不要責備他有一個決心,」諾貝爾憐憫地說。

這個可憐的德·塔萊伯爵最缺乏的也許就是下定決心的意志力。就他的性格的這一方面來說,他配得上做一個國王。他不斷地向所有人徵求意見,卻沒有勇氣對任何意見聽從到底。

德·拉莫爾小姐說,單單他的相貌就足以引起她無窮盡的樂趣。那是心神不定和灰心失望的奇怪混合;但是時不時可以清楚地看到一陣陣驕傲自大,還有法國最有錢的人,特別是在外表長得相當好而又不滿三十六歲的時候,應該有的那種蠻橫專斷的神氣。「他表面上傲慢無禮,但內心怯懦,」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說。德·凱呂斯伯爵、諾貝爾和兩三個蓄唇髭的年輕人盡情地挖苦他,他卻一點也覺察不出,最後在一點鐘的鐘聲敲響時,他們把他打發走了。

「這種天氣在門口等您的是您那些出名的阿拉伯馬嗎?」諾貝爾對他說。

「不;這是一組新買的拉車的馬,便宜得多,」德·塔萊先生回答。「左邊的那匹馬花了我五千法郎,右邊的那匹只值一百路易。但是我要請您相信,它僅僅在夜裡才套上。它跑的步子和另一匹完全一樣。」

諾貝爾的想法使伯爵想到,酷愛馬匹對像他這樣的人來說是相稱的,他不應該讓自己的馬在雨里淋着。他走了,這些先生們過了一會兒以後也一邊嘲笑他,一邊離去。

「這麼說,」於連聽見從樓梯上傳來的他們的笑聲,想,「我有機會看到了和我的地位完全相反的另外一個極端。我沒有二十路易的年金,跟一個每小時有二十路易收入的人並肩站到一塊兒,他們嘲笑的是他……看到這種情況,可以治好一個人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