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下卷 第四章 拉莫爾府 · 1 線上閱讀

他在這兒幹什麼!他會喜歡這兒嗎?他想這兒的人會喜歡他嗎?

龍沙[1]

[1]龍沙(1524—1585),法國抒情詩人。他的詩反對禁慾主義和宗教壓迫,歌頌愛情和生活。

如果說拉莫爾府高貴的客廳里的一切,在於連看來,都很奇怪;他這個臉色蒼白、穿着黑衣服的年輕人,在那些肯賞臉注意他的人看來,也是非常古怪的。德·拉莫爾夫人向她丈夫建議,在有重要人物來吃飯的那些日子裡,把他派出去辦事。

「我想把這個試驗進行到底,」侯爵回答。「皮拉爾神父認為,我們傷害我們錄用在我們身邊的人的自尊心,這是不對的。『一個人只能依靠在有抵抗力的東西上,』等等。這一個除了是生面孔,別的沒有什麼不合適的;況且,他跟一個聾啞人差不了多少。」

「為了使我能了解這兒的情況,」於連對自己說,「我應該把我看見到這間客廳里來的那些人的名字記下來,並且寫一句關於他們性格的話。」

他頭一行先記下的是這個家庭的五六個朋友;他們認為他受到任性的侯爵的保護,為了預防萬一而奉承他。他們是一些窮鬼,多少有點卑躬屈節;但是也應該說句話,稱讚稱讚今天在貴族客廳里還能夠找到的這個社會階級的人:他們並不是對所有的人都同樣地卑躬屈節。他們中間有的人心甘情願地受侯爵粗暴對待,但是德·拉莫爾夫人哪怕對他們說一句苛刻的話,他們也要反抗。

在這個家庭的主人們的性格深處,有太多的驕傲和太多的厭倦。他們為了消愁解悶,過分習慣於侮辱別人,因此不可能指望得到真正的朋友。但是除掉下雨的日子和難得有的極度煩悶無聊的時刻以外,別人總是發現他們是彬彬有禮的。

那五六個獻殷勤的人,向於連表示出了如此慈祥的友誼。如果他們不再上拉莫爾府來,侯爵夫人就會面臨漫長的孤獨時刻。在她這個身份的女人眼裡,孤獨是可怕的。它是失寵的標誌。

侯爵待他的妻子非常好。他保證要讓她的客廳里有足夠多的人,當然不是那些貴族院議員,因為他認為他的那些新同僚做為朋友來他家還不夠高貴,做為下屬接納到他家來又不夠有趣。

於連到很久以後才了解這些內情。執政者的政策是資產階級人家的話題,但是在像侯爵這個階級的人家裡,只有在危急的時刻才會談論它。

尋找娛樂的需要,甚至在這個煩悶的世紀裡,仍然是那麼迫切,即使是在舉行晚宴的日子裡,侯爵剛一離開客廳,所有的人都溜之大吉。只要不取笑天主、教士、國王、有地位的人、受宮廷保護的藝術家,不取笑一切享有確定地位的人;只要不稱讚貝朗瑞[2],反對派報紙、伏爾泰、盧梭,不稱讚一切膽敢說一點坦率話的人;特別是只要永遠不談政治,就可以自由地議論一切。

[2]貝朗瑞(1780—1857),法國詩人。在王政復辟時期,寫了《白帽徽》等詩篇 ,嚴厲抨擊波旁王朝及其一切支持者,曾兩次以侮辱國王和教會罪被捕下獄。

即使是十萬埃居的年金,即使是藍綬帶,也鬥不過客廳里的這個憲章。稍微有一點生氣的想法都被認為是粗鄙的。儘管富有教養,彬彬有禮,儘管一心想討人喜歡,煩悶還是可以在每個人的額頭上看見。來問候致意的那些年輕人害怕會說出使人懷疑他們有什麼思想的話,或者害怕泄漏出他們看過什麼禁書,在說了幾句與羅西尼[3]或當天天氣有關的漂亮話以後,就閉上嘴一聲不響了。

[3]羅西尼(1792—1869),意大利歌劇作曲家。他寫的歌劇有《塞維勒的理髮師》、《威廉·退爾》等。

於連注意到談話通常都是靠了兩位子爵和五位男爵支撐着,不至於中斷。這些先生是德·拉莫爾先生流亡國外時認識的,他們享有六千到八千法郎的年金;四個支持《每日新聞》,還有三個支持《法蘭西報》。他們之中有一個每天都要講一段宮裡的小故事,而且總免不了要用上「了不起」這個詞兒。於連注意到他有五枚十字勳章,其餘的那幾個一般只有三枚。

另一方面,在前廳里可以看見十名穿號衣的僕人;整個晚上每隔一刻鐘供應一次冰凍飲料或者茶;午夜十二點供應一頓帶香檳酒的夜點心。

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於連有時留下來一直待到結束。儘管如此,他還是幾乎不明白,一個人怎麼能夠一本正經地聽平時在這間如此金碧輝煌的客廳里進行的談話。有時候,他望着那些交談者,想看看他們自己是不是也認為自己說的話可笑。「我的德·邁斯特先生的作品我能背出來,他說得要好上一百倍,」他想,「可我還是覺得很乏味呢。」

於連並不是唯一發覺精神上的壓抑的人。有的人喝大量的冰凍飲料聊以自慰,還有的人聊以自慰的是可以有在晚上剩下來的全部時間裡說下面的話的快樂:「我從拉莫爾府出來,在那兒我知道了俄國……」

於連從一個獻殷勤的人嘴裡知道,有一個王朝復辟以來一直當專區區長的可憐的勒布爾基尼翁男爵,不到半年以前,德·拉莫爾侯爵夫人讓他升了省長,作為對他二十多年的經常陪伴的酬勞。

這件大事重新激起了所有這些先生們的熱忱。他們從前為了一點很小的事就會生氣,現在不管遇到什麼事也不生氣了。對他們缺乏敬重,很少是直接表示出來的,但是於連在飯桌上,已經有兩三次無意中聽見侯爵夫婦間的對話,對話簡短,對坐在他們旁邊的人說來卻是十分殘酷的。這些高貴的人物對不是乘過國王馬車的人的後代並不隱瞞他們真誠的蔑視。於連注意到,唯有十字軍東征這個詞兒能讓他們臉上現出嚴肅中帶有尊敬的表情。通常表現出的尊敬總有着一種自滿的味道。

在這豪華的環境和煩悶的氣氛中,於連除了德·拉莫爾先生以外,對什麼也不感興趣。有一天,於連高興地聽到德·拉莫爾先生聲稱,在可憐的勒布爾基尼翁晉升的這件事中,他沒有出過一點力。這是對侯爵夫人獻的一個殷勤;於連從皮拉爾神父那裡知道了事實真相。

一天早上,神父和於連一起在侯爵的圖書室里,為了跟弗里萊爾的那件永無休止的訴訟案件忙碌着。

「先生,」於連突然說,「每天跟侯爵夫人在一起吃晚飯,這是我的一個義務呢,還是他們對我的厚愛?」

「這是一個莫大的榮幸!」神父聽了生氣地說。「N…院士先生十五年來一直兢兢業業地獻殷勤,也沒有能夠為他的侄子唐博先生獲得這個榮幸。」

「對我說來,先生,這是我的職務中最難以忍受的一部分。我在神學院裡也沒有這麼厭倦。我有時甚至看見德·拉莫爾小姐都在打哈欠,可是她應該對家裡的那些朋友的殷勤已經習慣了。我真怕我會睡着了。求求您,讓他們准許我到哪家偏僻的小客店去吃四十蘇一頓的晚餐。」

神父是一個真正的暴發戶,對跟大貴人共進晚餐的榮幸非常敏感。正在他盡力讓於連懂得這種情感時,傳來一個輕微的響聲,他們轉過頭去。於連看見德·拉莫爾小姐在聽。他臉紅了。她是來取一本書,他們說的話全都聽見了。她對於連產生了幾分敬意。「這一個不是生來下跪的,」她想,「不像這個老神父。天主!他長得多麼丑。」

吃晚飯時,於連不敢看德·拉莫爾小姐,但是她親切地跟他說話。這一天有許多客人要來,她要他留下。巴黎的年輕姑娘不喜歡上了些年紀的男人,特別是在他們馬馬虎虎不注意穿戴的時候。於連並不需要很多的洞察力,就能看出,勒布爾基尼翁先生的那些留在客廳里的同事有成為德·拉莫爾小姐經常取笑的對象的榮幸。這一天,不管她是不是有點裝腔作勢,反正她對那些使人厭倦的人絲毫不留情面。

德·拉莫爾小姐是一小堆人的核心,這一小堆人幾乎每天晚上都聚集在侯爵夫人巨大的安樂椅後面。在那兒有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德·凱呂斯伯爵、德·呂茲子爵和兩三個年輕軍官,不是諾貝爾的就是他妹妹的朋友。這些先生們坐在一張很大的藍色長沙發上。在長沙發的盡頭,於連不聲不響地坐在一把相當矮的小草墊椅子上,正好在光彩奪目的瑪蒂爾德占據的那把椅子對面。這個謙卑的座位受到所有獻殷勤的人的羨慕;諾貝爾或者是跟他父親的年輕秘書說說話,或者是在整個晚上提到一兩次他的名字,就這樣很合乎禮儀地支持他坐在那兒。這一天,德·拉莫爾小姐問他,貝藏松城堡所在的那座山有多高。於連無論如何也沒法說出這座山比蒙瑪特[4]高還是低。他聽着這小堆人說話,常常由衷地笑出來;不過,類似這樣的話他感到自己連一句也不可能想出來。這就像是一種外國語言,他聽得懂,但是卻不會說。

[4]蒙瑪特,古時巴黎的一個郊區,後併入市區,蒙瑪特山岡上有聖心教堂。

瑪蒂爾德的朋友們這一天對來到這個巨大客廳里的那些人採取持續不斷的敵對態度。這個家庭的那些朋友首先被選中做為目標,因為對他們最熟悉。您想象得到於連有多麼專心;他對一切都感到興趣,不論是事情的本身,還是拿這些事情取笑的方式。

「啊!德庫利先生來啦,」瑪蒂爾德說,「他沒有戴假髮;難道他是想靠他的才華當上省長?他炫耀他那個禿腦袋,據他自己說,那裡面裝滿了傑出的思想。」

「他認識全世界的人,」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說;「他也上我叔叔紅衣主教家裡去。他能夠在每一個朋友面前編造一個謊言,一連維持多少年不敗露,而且他有兩三百個朋友。他懂得怎樣增進友誼,這是他的才能。在冬天早晨七點鐘,他已經像你們現在看見的那樣,渾身濺滿泥,來到他的一個朋友的家門口。

「他時不時跟人發生爭執,為了爭執他寫上七八封信。接着他跟人言歸於好,又為了熱情洋溢的友誼寫上七封信。但是他最擅長的,還是向心中毫無隱秘的正直人那樣坦率而真誠得傾訴衷腸。當他有什麼事求人幫忙時,他這個花招就使出來了。我的叔父的那些代理主教中有一位講起德庫利先生在王朝復辟以後的生活,真是精彩極了。我以後把他帶來。」

「得了!我才不會相信這些話呢;這是地位低微的人之間的職業性嫉妒,」德·凱呂斯伯爵說。

「德庫利先生的名字將會載入史冊,」侯爵又說;「他跟德·普拉德[5]神父以及塔列蘭[6]和波佐·迪·博爾戈[7]兩位先生造成王朝的復辟。」

[5]德·普拉德(1759—1837),拿破崙皇帝的神師神父,駐波蘭大使,瑪利納主教。曾協助塔列蘭進行王朝復辟的努力。1825年當選為議員。[6]塔列蘭(1754—1838),在法國第一帝國和復辟王朝初期任外交大臣。他以權變多詐而聞名。[7]波佐·迪·博爾戈(1764—1842),出生於科西嘉島的外交家。在俄國任亞歷山大一世的私人顧問,駐法大使。對廢黜拿破崙出了不少力。

「這個人曾經掌管過好幾百萬,」諾貝爾說,「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上這兒來忍受家父的那些常常還是十分難堪的挖苦話。『您出賣過多少次朋友,我的德庫利?』有一天家父從飯桌這一頭朝那一頭大聲嚷道。」

「他真的出賣過嗎?」德·拉莫爾小姐說,「誰沒有出賣過?」

「怎麼!」德·凱呂斯伯爵對諾貝爾說,「森克萊爾先生,這個著名的自由黨人,也上你們家來;見鬼,他上這兒來幹什麼?我應該上他那兒去,跟他談談,而且讓他跟我談談;據說他風趣極了。」

「不過,你母親會怎樣接待他呢?」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說。「他有些想法是那麼怪誕,那麼大膽,那麼獨立不羈……」

「瞧,」德·拉莫爾小姐說,「您那個獨立不羈的人在向德庫利先生鞠躬,一躬到地,而且抓住了德庫利先生的手。我幾乎相信他要把這隻手舉到自己唇邊呢。」

「一定是德庫利跟當局的關係比我們想的還要好,」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說。

「森克萊爾上這兒來是為了進法蘭西科學院,」諾貝爾說,「克魯瓦澤努瓦,您看他在怎樣向L…男爵致敬。」

「他即使跪下來也沒有這麼矮,」德·呂茲先生說。

「我親愛的索雷爾,」諾貝爾說,「您有才智,但是您是從您那個山區來的,您要努力做到,千萬別像這個偉大的詩人那樣鞠躬,哪怕是對天主。」

「啊!來了一個才智極高的人,巴東男爵先生,」德·拉莫爾小姐多少有點學着剛通報他來到的僕人的聲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