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下卷 第三章 最初的幾步 線上閱讀

這個充滿了明亮的燈火、聚集着成千上萬人的巨大山谷,使我眼花繚亂。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所有的人都比我優越。我暈頭轉向了。

Poemi dell’av. Reina[1]  

[1]意大利文,「雷納律師的詩」。雷納(1772—1826),意大利政治家,歷史學家和文獻學家,支持法國的革命思想。

第二天一清早,於連正在圖書室里抄寫信件,瑪蒂爾德小姐從一扇被書脊遮掩得很巧妙的隱蔽小門進來。於連懷着讚賞的心情望着這個設計;瑪蒂爾德小姐在這個地方遇見他,顯出十分驚奇的,而且相當不愉快的表情。於連覺得她戴着捲髮紙,神情嚴厲,高傲,幾乎有點男子氣。德·拉莫爾小姐有辦法偷她父親的圖書室里的書,而不露一點形跡。於連的出現害得她這天早上白來一趟,她特彆氣惱的是,她這趟是來取伏爾泰的《巴比倫公主》的第二卷的;對聖心派的傑作,君主制度的和宗教的傑出教育來說,這真是適當的補充讀物!這個可憐的姑娘,才十九歲,就已經需要一本小說有辛辣的幽默風趣,才會對它感到興趣。

諾貝爾伯爵三點鐘左右出現在圖書室;他來研究一份報紙,為了晚上可以談論政治。他遇見於連感到很高興,他已經把於連忘了。他在於連眼裡是十全十美的,他要於連去騎馬。

「我的父親放我們的假一直到晚飯為止。」

於連懂得我們意味着什麼,他覺得這兩個字很可愛。

「我的天主,伯爵先生,」於連說,「如果要伐倒一棵八丈高的大樹,把它劈方正,然後鋸成薄板,我敢說,我可以完成得很出色。但是騎馬,我這輩子只騎過六次。」

「好吧,這將是第七次,」諾貝爾說。

其實呢,於連記起了***國王那次駕臨維里埃爾,他相信自己騎馬騎得很好。但是從布洛涅樹林回來,在巴克街的街中間,他想避開一輛雙輪輕便馬車,從馬上摔了下來,沾了一身泥。幸好他有兩套禮服。在吃晚飯時,侯爵想跟他說說話,於是問起他騎馬出遊的情形;諾貝爾趕快籠統地回答了幾句。

「伯爵先生對我太厚愛了,」於連說,「我感謝他,我珍惜他的厚愛。多蒙他照顧,讓人給了我那匹最溫順、最漂亮的馬;但是他終究沒有能把我牢牢地拴在上面;由於缺乏這個預防措施,我在橋邊那條如此長的大街的街心摔下來了。」

瑪蒂爾德小姐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接着她又冒失地刨根問底。於連非常直爽地應付過去;他有優雅的風度,不過他自己並不知道。

「我看這個小教士將來會有出息,」侯爵對院士說,「一個外省人在這種情況下態度能夠這樣自然!這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也是以後不可能再見到的;何況他還是在夫人們面前敘述他的不幸!」

於連講述他的不幸,讓聽的人感到那麼愉快,到了晚餐結束,大家的話題已經變了,瑪蒂爾德小姐還在向她的哥哥詢問不幸事件的詳細情況。她的提問延長下去,於連有幾次遇見了她的眼睛,他大着膽子直接回答,儘管沒有問到他;三個人最後都笑起來了,簡直就像是三個住在樹林深處的村子裡的年輕人。

第二天,於連聽了兩堂神學課,回來又抄了二十多封信。他發現在圖書室里,他的旁邊,坐着一個年輕人;這個年輕人穿着十分考究,但是相貌猥瑣,臉上帶着嫉妒的表情。

侯爵進來了。

「您在這兒幹什麼,唐博先生?」他口氣嚴厲地對那個新來的人說。

「我原來以為……」年輕人卑躬屈節地微笑着說。

「不,先生,您不是原來以為。這是一次嘗試,不過是一次倒霉的嘗試。」

年輕的唐博怒氣沖沖地立起來,走了。他是德·拉莫爾夫人的朋友,那位院士的一個侄子;他打算做個文人。院士已經使侯爵同意收用他做秘書。唐博在另外一間偏遠的房間裡工作,知道於連受到寵信以後,想和他分享,早上把文具搬到圖書室里來。

四點鐘,於連在略微猶豫以後,大着膽子來到諾貝爾的住處。諾貝爾伯爵正要去騎馬,感到很為難,因為他是十分講究禮貌的。

「我想,」他對於連說,「您很快就要到練馬場去;幾個星期以後,我就可以很高興地和您一起騎馬了。」

「我是希望有為了您對我的厚愛向您表示感謝的榮幸;請您相信,先生,」於連十分嚴肅地補充說,「我完全明白我應該怎樣向您表示感激。如果您的馬沒有因為我昨天的笨拙而受傷,如果它空着,我希望今天騎騎它。」

「說真的,我親愛的索雷爾,一切風險由您自己承擔。出于謹慎非提出不可的各種反對意見,您就假定我都已經給您提過了。事實是現在已經是四點鐘,我們沒有時間好耽擱了。」

於連一旦騎到馬上,就立刻對年輕的伯爵說:

「應該怎樣才不至於摔下去?」

「要注意的事很多,」諾貝爾大聲笑着回答;「譬如說,身子要朝後仰。」

於連驅馬快步小跑。他們在路易十六廣場上。

「啊!莽撞的年輕人,」諾貝爾說,「這兒車子太多,而且趕車的都是些輕率的人!一旦摔倒在地上,他們的馬車會從您的身體上壓過去;他們決不會冒勒傷馬嘴的危險,把馬一下子停住。」

有二十次諾貝爾看見於連差點兒摔下馬,但是這趟出遊終於平安無事地結束了。回來以後,年輕伯爵對他妹妹說:

「我給您介紹一個膽大的冒失鬼。」

在吃晚飯時,他隔着飯桌和坐在另一頭的父親談話,稱讚於連勇敢,對於連的騎術也就只能誇獎這麼一點。年輕伯爵上午曾經聽見在院子裡洗刷馬匹的那些人談論於連摔下馬來的事,對他極盡嘲笑的能事。

儘管受到這樣親切的對待,於連在這個家庭里很快地感到自己十分孤獨。所有那些習慣在他看來都很古怪,他沒有一個能夠遵守,他出的差錯給那些隨身男僕帶來了快樂。

皮拉爾神父動身到他的本堂區去了。「如果於連是一根脆弱的蘆葦,那就讓他滅亡;如果他是一個勇敢的人,那就讓他獨自從困境中闖出來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