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四部 普呂梅街的牧歌和聖德尼街的史詩 第九卷 他們到哪裡去?· 三 線上閱讀

馬伯夫先生

讓·瓦爾讓的錢包,對馬伯夫先生毫無作用。馬伯夫先生淡泊度日,既令人尊敬,又近乎幼稚,他從不接受從天而降的禮物;他決不相信一顆星星會製造金路易。他猜不出從天而降的東西來自加弗羅什。他把錢包交給了街區的警察分局長,當作失物讓人認領。錢包確實是丟失的。毫無疑問,沒有人認領,它無助於馬伯夫先生。

馬伯夫先生繼續在滑坡。

靛藍的實驗,在植物園和奧斯特利茲街的園子裡,都沒有取得成功。去年,他欠女管家的佣金;現在讀者看到,他欠好幾季的房租。十三個月過去,當鋪把他的《植物志》的銅版賣掉了。有個鍋匠拿來做平底鍋。他的銅版消失了,他就無法補齊《植物志》不成套的版本,於是把餘下的書和插圖當作「廢紙」低價讓給了一個舊書商。他畢生的著作蕩然無存。他開始靠賣殘冊的錢來生活。當他看到微薄的收入枯竭了,便放棄了園子,讓它荒蕪。他早就放棄不時吃兩個雞蛋和一塊牛肉。他晚餐吃麵包和土豆。他已賣掉最後幾件家具,然後是有雙份的床上用品、衣服和毯子,再然後是植物標本和版畫;但他還有珍本,有幾冊極其罕見,其中有一五六〇年版的《聖經故事四行詩》,皮埃爾·德·貝斯的《聖經名詞索引》,讓·德·拉艾伊的《瑪格麗特的雛菊》,並有贈給納瓦爾王后的題辭,德·維利埃-奧曼的《論大使的任務和尊嚴》,一六四四年的《猶太詩選》,一六五七年版的提布盧斯的作品,附有出色的題辭「威尼斯,馬努夏出版」,最後是一本第歐根尼·拉埃爾蒂奧斯〔4〕的作品,一六四四年在里昂印行,搜集了十三世紀梵蒂岡四一一號手稿的著名異文和威尼斯三九三號和三九四號兩個手稿的異文,由亨利·埃蒂安納扎紮實實地校勘過,書中還有用多利安方言寫的所有段落,是在那不勒斯圖書館十二世紀有名的手抄本上找到的。馬伯夫先生房間裡從不生火,與白日同時就寢,為了不點蠟燭。看來他不再有鄰居,他出門時,別人便躲避他,他發覺了。一個孩子的困苦使一個母親關心,一個小伙子的困苦使一個少女關心,一個老人的困苦沒有人關心。這是一切困苦中最悲涼的。但馬伯夫先生沒有完全失去孩子般的平靜。他的目光落在書上時,就活躍起來,他看到孤本的第歐根尼·拉埃爾蒂奧斯的作品時,便露出微笑。他的玻璃門書櫃是除了必不可少的物品之外,惟一保留下來的家具。

〔4〕 《聖經故事四行詩》譯自意大利文,作者是萊翁·德·弗朗西亞;《聖經名詞索引》1610年至1611年在巴黎刊行;納瓦爾王后即瑪格麗特·德·納瓦爾(1492—1549),作家,人文主義者的保護人,著有《七日談》;《論大使的任務和尊嚴》1603年至1604年在巴黎刊行;提布盧斯(約公元前50—前19或前18),拉丁語詩人,著有《哀歌》;馬努夏是15和16世紀威尼斯的出版家族;第歐根尼是公元3世紀的希臘作家。

一天,普魯塔克大媽對他說:

「我沒錢買東西做晚飯了。」

她所說的晚飯,是指一隻麵包和四五隻土豆。

「賒賬呢?」馬伯夫先生說。

「您知道人家拒絕了。」

馬伯夫先生打開書櫃,長久地一本本看他所有的書,就像一個父親不得不交出一個孩子去砍頭,在挑選之前先看一遍,然後猛然抽出一本,夾在腋下,出了家門。兩小時後他回來時腋下什麼也沒有了,把三十蘇放在桌上,說道:

「您拿去準備晚飯吧。」

從這時起,普魯塔克大媽看到老人憨厚的臉上罩上一塊陰沉的面紗,再也沒有撩起來。

第二天,第三天,每天都要重演一遍。馬伯夫先生帶着一本書出去,帶一枚銀幣回來。由於舊書商看到他不得不賣書,他早先付二十法郎的書,如今只能收回二十蘇。有時是在同一個書店。整個書櫃的書,一本本拿走了。他不時說:「我畢竟八十歲了,」仿佛言外之意是,他的書賣光之前,他就壽終正寢了。他的憂愁與日俱增。但他快樂過一次。他帶着一本羅貝爾·艾蒂安納出版的書,在馬拉蓋沿河大街賣了三十五蘇,回來時帶了一本阿爾德出版的書,用四十蘇在沙岩街買的。「我欠五蘇,」他光彩奕奕地對普魯塔克大媽說。這一天,他沒有吃晚飯。

他屬於園藝學會。大家知道他一貧如洗。會長看到他來了,應承他要對農商大臣提起他,而且照辦了。「怎麼搞的!」大臣大聲說,「我信得過!一個老學者!一個植物學家!一個與人無犯的老頭!要為他做點事!」第二天,馬伯夫先生收到一封邀請信,到大臣家吃晚飯。他快樂得哆嗦,把信拿給普魯塔克大媽看。「我們得救了!」他說。到那一天,他到大臣家去。他發覺,他身上那條成了破布的領帶,過於肥大的舊外衣、用雞蛋清擦亮的皮鞋使聽差吃驚。沒有人跟他說話,連大臣也不理他。將近晚上十點鐘,由於他始終等待一句話,他聽到大臣夫人,一個他不敢接近、敞肩露胸的漂亮貴婦在問:「這個老先生是誰?」半夜他冒着大雨步行回家。他曾賣掉一本埃爾澤維爾〔5〕的版本,付他去赴會的馬車費。

〔5〕 埃爾澤維爾,16、17世紀荷蘭出版家族,其版本以字體秀美著稱。

每天晚上他睡覺之前,習慣看幾頁第歐根尼·拉埃爾蒂奧斯的作品。他相當熟識希臘文,能欣賞他擁有的這本書的特點。現在他沒有別的快樂。幾個星期過去了。普魯塔克大媽突然病倒了。比沒有錢去麵包店買麵包更麻煩的是,沒有錢到藥店去配藥。一天晚上,醫生開了一劑很貴的藥。再說病情加重了,需要一個看護。馬伯夫先生打開他的書櫃,裡面什麼也沒有。最後一本書也拿走了。他只剩下第歐根尼·拉埃爾蒂奧斯的作品。

他把孤本夾在腋下出了門,這是一八三二年六月四日;他到聖雅克門羅約爾的繼承人那裡,帶回來一百法郎。他把一摞五法郎的錢幣放在老女僕的床頭柜上,一言不發地回到自己房裡。

第二天天一亮,他坐在園子翻倒的牆基石上,越過籬笆,可以看到他整個早上一動不動,額角低垂,目光朦朧地望着凋謝的花壇。雨時斷時續,老人好像全然不覺。下午,巴黎城裡傳來異乎尋常的喧聲。這好似槍聲和人群鼎沸的喊聲。

馬伯夫老爹抬起頭來。他看到一個園丁走過,問道:

「怎麼回事?」

園丁扛了一把鏟,用最平靜不過的聲調回答:

「是暴動。」

「怎麼!暴動?」

「是的。打起來了。」

「為什麼打起來?」

「啊!天曉得!」園丁說。

「在哪一邊?」馬伯夫先生問。

「在軍火庫那邊。」

馬伯夫老爹回到屋裡,戴上帽子,下意識地尋找一本書,夾在腋下,但根本找不到,他說:「啊!不錯!」他昏昏然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