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四部 普呂梅街的牧歌和聖德尼街的史詩 第九卷 他們到哪裡去?· 二 線上閱讀

馬里於斯

馬里於斯沮喪地離開了吉爾諾曼先生的家。他懷着渺茫的希望進去,帶着無比的絕望出來。

再說,觀察過人心初戀的人都會了解他,那個槍騎兵,軍官,傻瓜,表侄泰奧杜爾,在他的腦際沒有留下任何陰影。一絲一毫也沒有。詩劇作家從外祖父當面對外孫的透露,可以追求表面效果,編造出一些複雜的情節。但戲劇性獲得的,真實性卻會喪失了。馬里於斯這個年齡,根本不相信人會作惡;隨着年齡增長,才會相信一切。懷疑就像皺紋,青春年少時沒有。使奧賽羅心潮翻滾的,卻從老實人〔2〕身上滑過。懷疑柯賽特!馬里於斯犯下一大堆罪行還更容易些。

〔2〕 伏爾泰同名小說的主人公,性格憨厚,不諳世事。

他在街上溜達,這是心裡苦悶的人的辦法。他能記得的事,他什麼也不想。凌晨兩點鐘,他回到庫費拉克的住處,和衣倒在床鋪上。日上三竿時,他還沉睡未醒,腦子裡縈繞着思緒。當他醒來時,他看到庫費拉克、昂若拉、弗伊和孔布費爾站在房間裡,戴好帽子,準備出門,十分忙碌。

庫費拉克對他說:

「你參加拉馬克將軍〔3〕的葬禮嗎?」

〔3〕 拉馬克將軍(1770—1832),法國政治家,參加過大革命和第一帝國的征戰,在奧斯特利茲戰役聞名,復辟時期是共和派的首領之一。他的葬禮釀成七月王朝第一次共和派的起義。

他覺得庫費拉克在講漢語。

他們走後不久,他也出了門。他在兜里揣着兩支手槍,那是二月三日的事件時,沙威交給他的,一直留在他手裡。手槍還上着子彈。很難說他帶上手槍腦子裡有什麼陰暗的想法。

整個白天,他漫無目的地溜達;不時下起雨來,他一點沒發覺;他在麵包店買了一個蘇的細長小麵包當晚餐,放在兜里,卻置諸腦後。他好像在塞納河洗了個澡,卻意識不到。有時人的腦子裡像有個火爐似的。馬里於斯就處在這樣的時刻。他什麼也不期待,什麼也不擔心;從昨天以來,他跨出了這一步。他急不可耐地等待晚上到來,他只有一個明確的想法,就是九點鐘能見到柯賽特。這最後的幸福如今是他的全部未來;然後,一片黑暗。他走在偏僻的街道上,間或似乎聽到巴黎城裡有奇怪的響聲。他從遐想中擺脫出來,說道:「是打起來了嗎?」

夜幕降臨,九點整,正如他答應柯賽特那樣,他來到普呂梅街。當他走近鐵柵門時,他忘卻了一切。他沒見到柯賽特已有四十八小時,他即將看到她,其他想法一掃而光,他只感到從未有過的喜不自禁。這種時刻如同幾個世紀,總有至高無上和美妙的東西,掠過時充滿了整個心靈。

馬里於斯挪開鐵條,衝進花園裡。柯賽特不在她等待他的地方。他穿過灌木叢,來到台階旁邊的凹角。「她沒有等我,」他說。柯賽特不在那裡。他抬起頭來,看到樓上的護窗板都關閉了。他在花園裡轉了一圈,花園空寂無人。於是他回到樓前,因愛情而發狂了,迷迷糊糊,驚惶不定,因痛苦和不安而氣惱,猶如一個主人在不祥的時刻回家,他敲打護窗板。他敲呀敲呀,不怕看到窗戶打開,她的父親陰沉的臉出現,問他:「您要幹什麼?」比起他見到的情景,這算不了什麼。他一面敲,一面提高聲音,叫喚柯賽特。「柯賽特!」他喊道。「柯賽特!」他氣急敗壞地重複。沒有人回答。完了。花園裡沒有人;樓里沒有人。

馬里於斯絕望的目光盯住這陰森的房子,它像一座墳墓那樣黑,那樣沉寂,那樣空蕩蕩。他望望石凳,他坐在柯賽特身邊度過多少醉人的時刻。於是他坐在石階上,心裡充滿了柔情和決心,他在思想深處祝福自己的愛情,思忖着,既然柯賽特走了,他只有一死。

突然,他聽到一個聲音仿佛來自街上,穿過樹木喊道:

「馬里於斯先生!」

他站起來。

「嗯?」他說。

「馬里於斯先生,您在那裡嗎?」

「是的。」

「馬里於斯先生,」那聲音又說,「您的朋友們在麻廠街街壘等着您呢。」

這個聲音他並不完全陌生。它像愛波尼娜嘶啞、難聽的聲音。馬里於斯奔向鐵柵門,挪開活動的鐵條,探出頭去,看到一個人,他覺得像年輕人,奔跑着隱入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