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四部 普呂梅街的牧歌和聖德尼街的史詩 第七卷 切口 · 三 線上閱讀

哭和笑的切口

可見,全部切口,不管是四百年前的切口,還是今天的切口,都滲透了晦澀的象徵精神,使每個詞有時具有憂傷意味,有時咄咄逼人。可以感到當年「奇蹟宮廷」的乞丐玩紙牌時憂鬱而兇惡的神情,那些紙牌遊戲是他們特有的,有幾副保存至今。比如,梅花八畫了一棵大樹,有八片巨大的梅花葉,這是森林的奇異化身。樹根旁可以看到一堆點燃的火,三隻野兔在鐵扦上烤着一個獵人。後面另一堆火上,有一隻冒熱氣的鍋,從裡面露出一隻狗頭。在紙牌上畫着燒烤走私者,鍋里烹煮偽幣製造者,沒有什麼比這種報復更駭人聽聞的了。在切口的王國里,思想所採取的各種形式,不論歌曲、嘲笑或威脅,都具有這種無可奈何和意氣消沉的特點。所有歌曲都謙卑而悲切,催人淚下;有幾首曲調被人搜集下來。匪徒叫做「可憐的匪徒」,他總是東躲西藏的兔子,倉惶逃命的老鼠,驚飛的雀兒。他剛要祈求,便又僅僅嘆息一聲;其中一聲呻吟傳至我們:Je n』entrave que le dail comment meck,le daron des orgues,peut atiger ses momes et ses momignards et les locher criblant sans être atigé lui-même〔23〕。可憐的人每當有工夫思索,在法律面前自慚形穢,在社會面前顯得微不足道;他趴在地上哀求,乞憐;讓人感到他知道做錯了。

〔23〕 我不明白,人類的父親——天主會折磨他的孩子和孫子,讓他們叫喊,自己卻不難受。——原注

大約在上世紀中葉,出現了變化。監獄的歌曲,盜賊的老調,可以說具有一种放肆、快活的格調。哀怨的「馬呂雷」被「拉里弗拉」代替。十八世紀,幾乎在所有的帆槳戰船、苦役場和監獄的歌曲中,又找到惡狠狠的、神秘的快樂。可以聽到尖厲、跳蕩的疊歌,仿佛閃耀着磷光,由吹木笛的鬼火扔在森林裡:

 

米拉巴比,蘇拉巴博,

米利通 里蓬 里貝特,

蘇拉巴比,米拉巴博,

米利通 里蓬 里博。

 

在地窖或樹林裡一面掐死人,一面唱這首歌。

嚴重的徵兆。十八世紀,這些悲慘階層自古以來的憂鬱消失了,他們開始發出笑聲,嘲笑天主與國王。例如對路易十五,他們把法國國王稱為「龐丹侯爵」〔24〕。他們幾乎是快活的。從這些悲慘的人身上發出一種微光,好似他們的良心上不再有重負了。這些可悲的黑暗匪幫,不僅在行動上有拼死一搏的膽量,而且在精神上有無所顧忌的大膽。這種徵兆表明他們喪失了犯罪感,也表明他們感到在思想家和幻想家中獲得說不清、不自覺的支持。這種徵兆表明偷盜和搶劫開始滲透到某些學說和詭辯術,減少了一點醜惡,卻給詭辯術和這些學說帶來許多醜惡。最後,這種徵兆表明,這種情緒如果得不到排遣,不久就會驚人地爆發出來。

〔24〕 龐丹是巴黎的公墓。

這個話題打住一下。我們在這裡指責誰?是十八世紀嗎?是這個世紀的哲學嗎?自然不是。十八世紀的著作是健康的,優秀的。以狄德羅為首的百科全書派,以杜爾果為首的重農學派,以伏爾泰為首的哲學家,以盧梭為首的空想主義者,這是四支神聖的大軍。人類大踏步走向光明歸功於他們。這是人類的四支先鋒隊,邁向進步的四個主要問題,狄德羅邁向美,杜爾果邁向實用,伏爾泰邁向真,盧梭邁向正義。但是,在哲學家旁邊和下面,還有詭辯家,這是混雜在香花中的毒草,是原始森林中的毒芹。正當劊子手在法院的主樓梯上焚燒上個世紀宣揚解放的偉大作品時,今日已被遺忘的作家得到國王的特許,發表具有瓦解作用的怪書,那些悲慘的人貪婪地閱讀。奇怪的是,有幾部得到一位王爺贊助,收藏在《秘密文庫》里。這些事實深藏不露,不為人知,表面上看不出來。有時,一件事實的危險就在於鮮為人知。因為是暗地裡發生的,所以密不透風。在這些作家中,當時在群眾中挖掘最有害的通道的,也許是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納〔25〕。

〔25〕 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納(1734—1808),法國作家,受盧梭影響,作品卷帙浩繁,其中有《墮落的農民》、《尼古拉先生》等,對下層社會有廣泛的反映。

這項工作適用於全歐洲,在德國造成的破壞超過其他地方。在德國,席勒的名劇《強盜》所概括的時期里,偷盜和搶劫作為反抗財產和勞動而出現,吸收了某些最簡單的、似是而非的、表面正確實質荒謬的思想,用這些思想包裝起來,可以說隱蔽其中,採用一個抽象名稱,進入理論範疇,以這種方式在樸實的勞苦大眾中流傳,連配製這種混合劑的不慎化學家也沒有覺察,連接受的群眾也茫然無知。每當出現這類事實,後果都是嚴重的。痛苦產生憤怒;正當富有階層像睜眼瞎子,或者安然入睡,總之閉目塞聽時,窮苦階層的仇恨,碰到在角落裡沉思的苦悶或失去理智的人,燃起了火把,開始審察社會。仇恨的審察,這是可怕的事!

倘若時運不濟,就要發生從前所謂雅克團的驚人動亂,相較而言,純粹的政治動盪不過是兒戲,那已不再是受壓迫者反對壓迫者的鬥爭,而是困苦反對舒適的暴動。於是一切分崩離析。

雅克團是人民的地震。

約莫十八世紀末,這種危險也許在歐洲迫在眉睫;卻被法國大革命這一聲勢浩大的義舉阻止了。

法國大革命無非是用劍武裝起來的理想,巍然聳立,猛然一擊,既關上惡之門,又打開了善之門。

它指出了問題,宣布了真理,驅除了瘴氣,淨化了世紀,給人民加冕。

可以說,它第二次創造了人,給了它第二個靈魂,即民權。

十九世紀繼承和利用了它的成果,今天,上述指出的災難,說實話,不可能發生了。指責它的人是瞎子!懼怕它的人是傻子!革命是預防雅克團的疫苗。

由於革命,社會狀況改變了。我們的血液里不再有封建君主制的病毒。我們的肌體裡也不再有中世紀的成分。可怕的蟻群突然闖進來,腳下聽到沉悶的黑暗中的奔突,文明的表面難以形容地隆起鼴鼠的地道,大地裂開,岩洞之頂開了口,從地底突然冒出鬼怪的頭顱,這樣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革命感是一種精神感覺。民權感得到發揚,便發展責任感。所有人的法則是自由,根據羅伯斯比爾出色的定義,它在他人自由開始的地方結束。從一七八九年以來,全體人民在個體崇高化中擴大;有了自己的權利,窮人就有了光彩;快餓死的人內心感到對法國的坦蕩;公民的尊嚴是內心的盔甲;自由的人是審慎的;有選舉權的人在統治。由此產生不可腐蝕性;由此貪得無厭註定失敗;由此面對誘惑,目光勇敢地低垂。革命的淨化效果突出,七月十四日,八月十日,這樣的解放日一過,就再也沒有賤民了。受到啟迪、成長起來的群眾發出的第一聲叫喊是:處死盜賊!進步是個有教養的人;理想和絕對不做小人。一八四八年,運載杜依勒里宮的財寶那些貨車,是由誰押送的?由聖安東尼郊區的拾荒者。破衣爛衫給財寶站崗。美德使這些衣衫襤褸的人大放光彩。在這些貨車上,有的箱子沒有關嚴,甚至有的半開半閉,在光輝奪目的珠寶匣中,有綴滿鑽石的法國古老王冠,頂端那顆代表王權和攝政權的紅寶石價值三千萬。赤腳漢守衛這頂王冠。

因此,再沒有雅克團了。我對那些機靈鬼感到遺憾。往昔的恐懼起了最後一次作用,今後不可能對政治起影響了。紅髮鬼的大彈簧斷裂了。現在已眾所周知。嚇人的玩意兒再也嚇不了人。鳥兒同稻草人混熟了,上面的鳥糞生了蟲子,市民當作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