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四部 普呂梅街的牧歌和聖德尼街的史詩 第六卷 小加弗羅什 · 二 · 3 線上閱讀

小加弗羅什得益於拿破崙大帝 · 3

突然出現亮光,使他們眯起眼睛;加弗羅什剛點燃浸過松脂的一截火繩,叫做地窖老鼠,煙多亮光少,使大象裡面東西朦朧可見。

加弗羅什的兩個客人環顧四周,他們的感受有點像裝在海德堡大酒桶里,或者說得更確切點,有點像《聖經》中吞進鯨魚肚的約拿。一整副巨大的骨架出現在他們面前,包裹着他們。上面,一長條褐色大梁,每隔開一段距離就伸下弓形粗肋條,構成了脊柱和肋骨,石膏成鍾乳狀,像內臟掛在那裡,巨大的蜘蛛網從一端掛到另一端,成為沾滿灰塵的橫膈膜。只見角落裡,處處是一團團黑乎乎的東西,好像是活的,迅速而倉皇地竄來竄去。

從大象背部掉到肚子上的碎屑,填平了凹下去的地方,以致就像走在地板上。

小的那個孩子龜縮着,靠在哥哥身上,小聲說:

「真黑。」

這句話使加弗羅什叫起來。兩個孩子神情發愣,有必要使他們振作一下。

「你們胡說些什麼?」他叫道。「要開玩笑嗎?看不上眼嗎?非得住上杜依勒里宮嗎?你們是傻瓜嗎?說說看。我先告訴你們,我不是傻瓜隊裡的。啊,你們是大人物的孩子嗎?」

在惶恐中,粗魯一點有好處。這能穩住人心。兩個孩子挨近加弗羅什。

加弗羅什受到信賴,像父親似的軟下來,「從嚴厲轉為溫和」,對小的說:

「小傻瓜,」他在罵人話中糅進撫愛的聲調,「外面一片漆黑。外面下雨,這裡不下雨;外面冷,這裡沒有一點風;外面人成堆,這裡沒有人;外面甚至沒有月亮,這裡我有蠟燭,他媽的!」

兩個孩子開始不那麼驚惶地觀察這住房;但加弗羅什不讓他們有工夫觀看。

「快點,」他說。

他把他們推向我們有幸能稱之為房間的深處。

他的床在那裡。

加弗羅什的床是完整的。就是說有褥子、毯子、帶床簾的凹室。

褥子是一張草蓆,毯子是一條相當寬的粗呢纏腰布,十分暖和,幾乎是新的。凹室的情況是這樣:

三根長杆穩穩地插在地上的石灰渣里,就是說大象的肚子裡,兩根在前,一根在後,頂端有一根繩子把它們拴住,形成三角支架。這一支架撐住一張黃銅絲網,這張網罩在上面,但巧妙地用鐵絲扎牢、固定,把三角架完全罩起來。網的四周用一圈大石頭在底下壓住,什麼也進不去。這張網只不過是一塊動物園裡罩住飛禽的銅絲網。加弗羅什的床在這張網下,像在籠里一樣。整體就像愛斯基摩人的帳篷。

正是這張網充當床幃。

加弗羅什移動一下壓住前面的石頭,兩片重疊的網掀開了。

「娃娃們,爬進去!」加弗羅什說。

他小心地讓客人們進了籠子,然後跟着他們爬進去,把石頭移過來,嚴嚴實實地封上開口。

他們三個躺在蓆子上。

儘管他們很小,但是他們誰都不能站在凹室里。加弗羅什手裡始終拿着那根火繩。

「現在,」他說,「睡吧!我要滅掉蠟燭了。」

「先生,」大的那個指着網問,「這是什麼東西?」

「這個,」加弗羅什莊重地說,「是對付老鼠的。睡吧!」

但他以為有必要加上幾句話,教育一下這兩個娃娃,便繼續說:

「這是動物園裡的東西。用來關猛獸的。裝滿一庫房。只要翻過一道牆,從窗口爬進去,再從下面鑽過一道門。要多少有多少。」

他一面說話,一面將一角毯子把喃喃地說話的那個小的包住:

「噢!這不錯!很暖和!」

加弗羅什用滿意的目光看着毯子。

「這也是動物園裡的東西,」他說。「我從猴子那裡弄來的。」

他指着身下的草蓆,蓆子很厚,做工很細,又對大的說:

「這個,原來是給長頸鹿的。」

歇了半晌,他又說:

「野獸這些東西都有。我弄到手了。沒有惹它們發火。我對它們說:『這是給大象的。』」

他又停了一下,接着說:

「翻過牆頭,政府去它的。就是這樣。」

兩個孩子又敬畏又驚愕,注視着這個無所畏懼和足智多謀的人,他像他們一樣流浪,像他們一樣孤立無援,像他們一樣精瘦,既可憐又無所不能,他們看來他像超人,面容呈現老丑角的各種怪臉,又羼雜了最天真最迷人的微笑。

「先生,」大的膽怯地說,「您不怕警察囉?」

加弗羅什僅僅回答:

「娃娃!不說警察,而說黑貓。」

小的睜大了眼睛,但一言不發。由於他睡在蓆子邊上,大的睡在中間,加弗羅什像母親所做的那樣,給他掖好毯子,用一些破布墊高他頭下的蓆子,給孩子做一個枕頭。然後他轉向大的。

「嗯?這兒真舒服!」

「啊,是的!」大的回答,帶着得救天使的表情望着加弗羅什。

兩個可憐的渾身濕漉漉的小孩開始暖和起來。

「啊,」加弗羅什繼續說,「剛才你們幹嗎哭呢?」

他指着小的,對大的說:

「這樣的小娃娃,我不去說他;但像你這樣大的孩子,哭鼻子太蠢了;像頭小牛。」

「咦,」孩子說,「我們沒有住的地方可去。」

「娃娃,」加弗羅什又說,「不說住的地方,而說窩兒。」

「再說,我們害怕夜裡就兩個人。」

「不說夜裡,而說黑咕隆咚。」

「謝謝,先生,」孩子說。

「聽着,」加弗羅什又說,「不要再為了一點小事哼哼唧唧。我會照顧你們。你會看到多麼開心。夏天,我們同我的一個夥伴蘿蔔要到冰庫去,我們在碼頭洗澡,在奧斯特利茲大橋前面光屁股奔跑,逗洗衣服的女人發火。她們叫喊,冒火,要知道她們真夠滑稽的!我們要去看骨頭人。他活着。在香榭麗舍。這個教民,瘦得皮包骨頭。我還要帶你們去看戲。我帶你們去看弗雷德里克-勒梅特爾。我有票子,我認識演員,甚至我有一次在一齣戲里演過。我們都是小娃娃,我們在一塊布下面奔跑,造成波浪起伏。我讓你們加入我的劇院。我們要去看野人。這些野人不是真的。他們穿着粉紅的緊身衣,皺里巴幾,手肘可以看到縫補的白線。然後,我們到歌劇院去。我們吵吵嚷嚷地進去。歌劇院的鼓掌隊組織得非常好。我不會同大街上鼓掌的人混在一起。在歌劇院,你想,有的人肯付二十蘇,但這是些笨蛋。大家管他們叫傻帽。我們還要去看劊子手。他住在瑪雷街。桑松先生。他在門口有一個信箱。啊!開心得不得了!」

這當兒,一滴蠟落到加弗羅什的手指上,使他回到生活現實中。

「天哪!」他說,「火繩燒完了。注意!我每月的照亮錢不能多一蘇。躺下就應該睡覺。我們沒有時間念保爾·德·科克〔9〕先生的小說。燈光會從大門的門縫透出去,黑貓一看就能發現。」

〔9〕 科克(1790—1871),法國通俗小說家,擅長描寫小資產者、大學生和女工。

「再說,」大的膽怯地指出,只有他敢對加弗羅什談話,同他答腔,「火星會落到草蓆上,要小心別燒着房子。」

「不說燒房子,」加弗羅什說,「而說大火搗碎。」

風雨交加。在滾雷聲中,傳來大雨拍打巨獸背部的聲音。

「雨呀,下吧!」加弗羅什說。「聽到水沿着房子的大腿嘩嘩地流,叫我開心。冬天是個傻瓜,白白失去自己的貨,白費勁,不能淋濕我們,這個老送水夫,搞得他低聲埋怨!」

加弗羅什以十九世紀哲學家的身份,接受雷雨的所有後果;他對打雷影射過以後,緊接着一大片閃電,耀人眼目,從大象的肚子裂縫射進來。幾乎同時,雷聲隆隆,震天價響。兩個孩子叫了一聲,猛地坐了起來,網罩幾乎掀開;但加弗羅什將他那張毫無懼色的臉轉向他們,借着雷聲哈哈大笑。

「鎮定,孩子們。不要弄翻房子。這雷打得漂亮,好極了!不是電光只閃一閃。好極了,天主!他媽的!跟雜劇院差不離了。」

說完,他整理好網罩,輕輕地把兩個孩子推到枕頭上,按住他們的膝蓋,讓他們躺直,大聲說:

「既然天主點亮了蠟燭,我可以吹滅我的蠟燭了。孩子們,該睡覺了,我的年輕人啊。不睡覺可不應該。這要花錢哪,或者像在上流社會所說的,從嘴裡冒臭氣。裹緊毯子!我要熄燈了!好了嗎?」

「好了,」大的喃喃地說,「我很好。我腦袋好像睡在鴨絨上。」

「不說腦袋,」加弗羅什叫道,「而說枯榔頭。」

兩個孩子擠緊了。加弗羅什把他們在草蓆上安頓好,將毯子一直蓋到他們的耳朵邊,然後第三次用做聖事的語言重複命令:

「睡吧!」

他吹滅了火繩。

燈光一滅,一陣古怪的顫抖開始震動着三個孩子躺在裡面的網罩。這是一連串輕微的磨擦發出金屬的聲音,好似爪子和牙齒在抓咬銅絲。還伴隨着各種各樣輕輕的尖叫聲。

五歲的孩子聽到頭頂上這片喧鬧聲,嚇得渾身冰涼,用手肘推他的哥哥,但哥哥就像加弗羅什命令的那樣,已經入睡。於是小的不再害怕,壯起膽子叫加弗羅什,不過聲音很低,屏住呼吸:

「先生!」

「嗯?」加弗羅什說,他剛剛合上眼睛。

「這是什麼聲音?」

「是老鼠,」加弗羅什回答。

他把頭又枕到蓆子上。

大象的骨架里確實繁殖了數以千計的老鼠,就是上文所說的活黑點,只要蠟燭點燃,它們對燭光保持尊重,一旦這個作為它們城池的空洞回到黑暗中,它們聞到了優秀童話家貝洛所說的「新鮮肉味」,便成群麇集在加弗羅什的帳篷上,一直爬到頂,咬銅絲網,仿佛要咬穿這新型的保護罩。

小的沒有睡着。

「先生!」他又說。

「嗯!」加弗羅什說。

「老鼠是什麼東西?」

「就是小耗子。」

這個解釋使孩子安心了一些。他平生見過白老鼠,並不害怕。但他又提高聲音:

「先生!」

「嗯?」加弗羅什說。

「為什麼您沒有貓?」

「我有一隻,」加弗羅什回答,「我抱來一隻,可是給老鼠吃掉了。」

第二個解釋摧毀了第一個的成果,小的又開始顫抖起來。他和加弗羅什開始第四次對話。

「先生!」

「嗯?」

「是誰給吃掉了?」

「是貓。」

「是誰吃掉了貓?」

「老鼠。」

「小耗子?」

「是的,老鼠。」

孩子驚異於這些小耗子吃掉了貓,繼續問:

「先生,這些小耗子會吃掉我們嗎?」

「當然!」加弗羅什說。

孩子恐懼到極點。但加弗羅什加上一句:

「別害怕!它們進不來。再說我在這兒!喂,抓住我的手。別說了,睡吧!」

與此同時,加弗羅什越過大孩子的身子,捏住小孩子的手。孩子把這隻手緊靠着自己,感到放心了。勇氣和力量也能這樣神秘地傳遞。他們周圍重又沉寂下來,他們說話的聲音嚇跑了老鼠;過了幾分鐘,它們回來鬧翻天也是枉然,三個孩子已經沉入夢鄉,什麼也聽不到了。

黑夜在流逝。幽暗仍籠罩着廣闊的巴士底廣場,寒風夾雜着雨,一陣陣吹來,巡邏隊在察看家家的門戶、小徑、空地、黝黑的角落,尋找黑夜的流浪者,靜靜地從大象前經過;這鬼怪矗立着,一動不動,在黑暗中睜開眼睛,神態像在做夢,好像對自己的善行很感滿意,庇護三個睡着的可憐的小孩,不受氣候和人的侵害。

為了理解即將發生的事,必須回憶起,那個時期,巴士底廣場的衛隊駐紮在廣場的另一頭,大象附近發生的事,崗哨既看不到,也聽不見。

臨天亮前一刻,有一個人跑出聖安東尼街,穿過廣場,繞過七月圓柱的寬闊空地,溜到木柵內大象肚子下。如果有亮光照出這個人,從他渾身濕透的樣子,可以捉摸出,他在雨中度過黑夜。來到大象下面,他發出古怪的叫聲,這不是人類語言,只有鸚鵡才能模仿。他重複兩次這叫聲,拼寫下來很難明白意思:

「吉里吉吉烏!」

叫第二聲時,一個清亮、愉快、年輕的聲音從大象腹內回應:

「來啦。」

幾乎同時,封住洞口的木板移開了,一個孩子出現,他沿着象腿滑下來,輕巧地落在那個人的旁邊。這是加弗羅什。那人是蒙帕納斯。

至於這叫聲,「吉里吉吉烏」,無疑是孩子早先所說的:「你要求見加弗羅什先生。」

聽到這叫聲,他驚醒過來,爬出他的「凹室」,撩開一點網罩,隨即仔細封好,再打開洞口滑下來。

大人和孩子在黑暗中默默地認出對方;蒙帕納斯僅僅說:

「我們需要你。來助我們一臂之力。」

流浪兒不要求其他說明。

「我準備好了,」他說。

他們兩人朝蒙帕納斯從那邊來的聖安東尼街走去,一長串菜農的大車這時正到菜市場去,他們匆匆地穿行其間。

菜農蜷縮在車上的生菜和蔬菜中間,半睡半醒,由於大雨滂沱,他們的罩衣一直蓋到眼睛,甚至看不到這兩個古怪的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