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上卷 第三十章 野心勃勃的人 · 3 線上閱讀

「如果我給攆走了,對我來說,這是怎樣的一個恥辱啊!我將為這件事抱恨終生,」他對自己說,「她決不會給我寫信。天知道我什麼時候才會回到這個地方來!」於連從當時的情況中所能得到的美妙無比的快樂,從這時候起,迅速地從他的心中消失了。在這間曾經是那麼幸福的臥房裡,坐在自己愛慕的女人身邊,幾乎是緊緊把她摟在懷裡,在深沉的黑暗中間,可以很清楚地知道幾分鐘以來她一直在流淚,從她胸口的起伏感覺得到她的抽噎,不幸的是他卻變成了一個冷酷的政治家,幾乎跟他在神學院的院子裡看到自己成為一個比他身強力壯的同學的取笑對象時,一樣審慎,一樣冷靜。於連把他敘述的時間拖延下去,談到他離開維里埃爾以後過的不幸生活。「這麼說,」德·雷納爾夫人對自己說,「在幾乎完全沒有喚起他的回憶的東西的情況下,分開一年以後,他仍舊念念不忘他在維爾吉得到的那些幸福日子,可我力圖把他忘掉。」她哭得更加傷心了。於連看到他的敘述得到了成功。他明白他應該試一試最後一招;他話題一轉,突然談到他剛接到從巴黎來的那封信。

「我向主教大人辭過行了。」

「什麼,您不回貝藏松去了!您要永遠離開我們?」

「是的,」於連語氣堅決地回答;「是的,我要離開甚至連我一生中最愛過的人都把我忘掉的地方,我要離開它,永遠不再見到它。我要上巴黎去……」

「你要上巴黎去!」德·雷納爾夫人聲音相當高地叫了起來。

她的聲音幾乎被淚水堵住,說明她的心情煩亂到什麼地步。於連需要這個鼓勵;他正要採取一個可能對他極為不利的措施。在她發出這聲驚呼以前,他什麼也看不見,他完全不知道他會得到什麼結果。他不再猶豫;對以後會後悔的擔心促使他完全能夠控制住自己,他站起來,冷冰冰地補充說:

「是的,夫人,我要永遠離開您了,願您幸福;永別了。」

他朝窗子走了幾步;他已經把窗子打開。德·雷納爾夫人朝他奔過來,投入了他的懷抱。

就這樣在三個小時的對話以後,於連得到了他在頭兩個小時裡如此熱切盼望得到的東西。溫柔的愛情的恢復,德·雷納爾夫人的內疚的消失,如果稍微早一點來臨,將是一個至高無上的幸福;像這樣用詭計獲得的只是一個快樂了。於連不顧他的情婦一再懇求,一定要把那盞小燈點亮。

「難道你希望我不留下任何見到過你的回憶?」他對她說。「在你這雙迷人的眼睛裡毫無疑問存在着的愛情,對我說來,難道永遠失去了嗎?你這雙漂亮的、白皙的手,難道我永遠看不見了嗎?請你想一想,我離開你也許要很長時間呢。」

德·雷納爾夫人一想到這一點,淚如雨下,什麼也不能拒絕。但是黎明已經開始清清楚楚地勾畫出維里埃爾東面山上的那些冷杉樹的輪廓。陶醉在快樂中的於連非但沒有離開,反而要求德·雷納爾夫人讓他整個白天躲在她的臥房裡,到第二天夜裡再走。

「為什麼不可以?」她回答。「這次的重新墮落使我失去了我對我自己的全部尊重,而且使我永遠不會幸福。」她把他緊緊摟在心口上。「我的丈夫和原來不同了,他起了疑心。他相信在整個這件事情中一直是我牽着他的鼻子走,對我非常生氣。如果他聽見一點聲音,我就完了,他會把我趕走,像趕走壞女人那樣把我趕走,是的,我是個壞女人。」

「啊!這句話像是出自謝朗先生之口,」於連說,「在我去神學院的那次殘酷的離別以前,你不會對我這麼說;那時候你愛我!」

於連在這句話里表現出的冷靜沉着收到了效果:他看見他的情婦很快地忘掉了她丈夫的出現可能給她帶來的危險,心裡只想到會看到於連懷疑她的愛情的這種更加大得多的危險。天迅速地亮起來,屋子裡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於連能夠重新看到這個迷人的女人在他的懷裡而且幾乎是在他的腳邊,他又完全嘗到了自尊心得到滿足後的快樂;這個他曾經愛過的唯一女人,沒幾個小時以前,還整個兒沉湎在對一個可怕的天主的恐懼里,沉湎在對自己的職責的熱愛里。經過一年時間的磨練,她的決心變得更加堅定了,可是在他的勇敢面前卻沒有能夠堅持住。

他們很快就聽到房子裡有了響聲。一件德·雷納爾夫人沒有想到的事使得她慌張起來。

「那個狠毒的埃莉莎要到這間屋子裡來了,這把大梯子怎麼辦?」她對她的情夫說;「把它藏在哪兒?我把它搬到頂樓上去,」她帶着一種詼諧的口氣突然大聲叫起來。

「不過必須經過那個僕人的房間,」於連驚訝地說。

「我把梯子留在走廊里,然後叫那個僕人,讓他去辦件事。」

「你要想好一句話來應付,萬一僕人在走廊里梯子旁邊經過時,注意到它。」

「對,我的天使,」德·雷納爾夫人吻了他一下,說。「你呢,要想到如果我離開的時候,埃莉莎進來,趕快躲到床底下去。」

於連對她突如其來的快活心情感到驚奇。「這麼說,」他想,「離一個實際存在的危險近了,非但沒有使她慌張,反而使她變得快樂起來,因為她忘記了她的悔恨!真正出類拔萃的女人!啊!能夠在這樣的一顆心裡占有統治地位,多麼值得自豪啊!」於連欣喜若狂。

德·雷納爾夫人去搬梯子;梯子對她來說,顯得太沉了。於連過去幫她忙;他欣賞着她的優美的體形,看上去是那麼弱不禁風,誰知她在沒人幫忙的情況下,突然一下子抓住梯子,就像它是一把椅子似的,把它抬了起來,她把它迅速地搬到四層樓上的走廊里,沿牆邊橫放下來。她叫那個僕人;為了讓他有時間穿上衣服,她爬上鴿舍。五分鐘以後,她回到走廊里,梯子不見了。它跑到哪兒去啦?如果於連不在這所房子裡,這個危險決不會對她有任何影響。但是如果她的丈夫在這時候看見這把梯子會怎樣呢?這件事可能變得非常嚴重。德·雷納爾夫人到處跑遍,最後她發現這把梯子在屋頂底下,是僕人把它搬走,甚至藏在那兒的。這個情況很奇怪,換了在從前她會驚慌起來的。

「在二十四小時以後,於連已經走了,可能發生的事,我還在乎嗎?」她想,「到那時候,一切對我說來,不都將是恐懼和悔恨嗎?」

她模模糊糊好像有一個想法,她應該結束自己的一生,不過這有什麼關係呢?在她以為是永無盡期的分離以後,他又回到她身邊,她又看見他,而且他為了能夠來到她身邊所做的事,表現出多麼深摯的愛情啊!

她把梯子的事講給於連聽。

「如果僕人把他找到這把梯子的事告訴我的丈夫,」她對他說,「我怎麼回答我的丈夫呢?」她想了一會兒。「他們需要二十四小時才能找到賣梯子給你的那個農民。」她投入於連的懷抱,用一個痙攣性的動作抱緊他。「啊!死吧,就這樣死吧!」她一邊連連地吻他,一邊大聲嚷道,「但是不應該讓你餓死,」她笑着說。

「來;首先讓我把你藏在德爾維爾夫人的臥房裡,這間臥房一直空鎖着。」她到走廊的盡頭去守着,於連奔過去。「如果有人敲門,千萬不要開,」她一邊把他鎖在屋裡,一邊對他說;「總之,這只可能是孩子們在玩耍時開的一個玩笑。」

「讓他們到花園裡,窗子底下來,」於連說,「這樣我就可以得到看見他們的快樂,讓他們說話。」

「好,好,」德·雷納爾夫人一邊向他嚷着,一邊走遠了。

她很快又回來了,帶着橘子、餅乾、一瓶馬拉加葡萄酒;她沒有能夠偷到麵包。

「你的丈夫在做什麼?」於連說。

「正在寫跟農民們做買賣的計劃。」

但是八點鐘的鐘聲已經敲過,房子裡有許多響聲。如果德·雷納爾夫人不露面,他們會到處找她,因此她不得不離開他。很快她又冒冒失失回來,給他端來了一杯咖啡;她擔心他會餓死。在吃過中飯以後,她設法把孩子們帶到德爾維爾夫人的房間的窗子底下。他發現他們長大了很多,但是他們的相貌變得很粗俗,或者是他自己的看法變了。

德·雷納爾夫人談到於連。最大的那個孩子懷着對從前的家庭教師的友好和惋惜的心情回答。但是兩個小的幾乎把他已經忘了。

德·雷納爾先生這天上午沒有出門,他不停地在房子裡上上下下,忙着跟幾個農民做買賣,他把他當年收的土豆賣給他們。一直到吃晚飯,德·雷納爾夫人沒有一刻空閒的時間可以給她的囚犯。晚飯的鐘聲響了,菜端上桌,她忽然想到為他偷一盆熱湯。當她小心翼翼地端着這盆湯,悄悄走近他待着的那間臥房的門口時,迎面碰到了早上藏梯子的那個僕人。他這時也正悄悄地在走廊里朝前走,而且好像在仔細聽。很可能於連走動時疏忽大意,弄出了響聲。那個僕人走了,神色有點尷尬。德·雷納爾夫人大膽地走進於連待着的屋子,這次見面使他嚇得直打哆嗦。

「你害怕了!」她對他說;「我呢,我可以冒世上任何危險,而且連眉頭也不會皺一皺。我只怕一樣,就是在你走了以後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刻,」她離開他,跑走了。

「啊!」於連興奮地對自己說,「悔恨是這個崇高的心靈害怕的唯一危險。」

最後夜晚來臨,德·雷納爾先生到卡西諾去了。他的妻子推說頭痛得很厲害,回到自己的臥房,急急忙忙把埃莉莎打發走了以後,又很快地起身去替於連開門。

他確實餓得要命。德·雷納爾夫人去配膳室尋找麵包。於連聽見一聲高聲叫喊。德·雷納爾夫人回來告訴他:她摸黑走進配膳室,到了放麵包的一口碗櫥跟前,伸出手去,碰到一個女人的胳膊。這個女人是埃莉莎,於連聽見的叫聲就是埃莉莎發出的。

「她在那兒幹什麼?」

「她不是偷什麼甜食,就是在偵察我們,」德·雷納爾夫人毫不在乎地說,「不過幸運的是我找到了一個餡餅和一個大麵包。」

「那裡面是什麼?」於連指着她的圍裙的口袋說。

德·雷納爾夫人忘記了從吃晚飯的時候起,這些口袋裡就裝滿了麵包。

於連懷着最強烈的熱情把她抱在懷裡;她在他看來從來沒有這麼美麗過。「即使在巴黎,」他模模糊糊地這麼想,「我也不會遇到更偉大的性格了。」一個不習慣於操心這些小事的女人能有多麼笨拙,她就有多麼笨拙;同時,她又像一個只害怕另外一種可怕得多的危險的人那樣,具有真正的勇敢。

於連津津有味地吃着晚飯,他的情婦拿這頓簡單的飯菜跟他開玩笑,因為她害怕嚴肅的談話。臥房的門忽然間被人用力地搖動。這是德·雷納爾先生。

「你為什麼把門鎖起來?」他向她嚷道。

於連剛好來得及鑽到長沙發底下。

「怎麼!您的衣服還穿得整整齊齊的?」德·雷納爾先生走進來說;「您在吃晚飯,而且還把門鎖上!」

換了平常的日子裡,這個用夫妻間極其冷淡的口氣提出來的問題,會使她驚慌失措,但是她清楚地認識到她的丈夫只要略微彎一彎腰,就可以發現於連;因為德·雷納爾先生一屁股坐在長沙發對面,片刻之前於連坐過的椅子上。

頭疼被用來作為理由為這一切辯解。她的丈夫也開始不厭其煩把他在卡西諾打彈子贏了一盤的情形告訴她,「十九個法郎一盤,真的!」他補充說。這時候她看見於連的帽子就放在他們前面離着有三步遠的一把椅子上。她反而變得更加沉着冷靜,開始脫衣服,選擇了一個適當時刻,迅速地走到她丈夫背後,把連衫裙扔在那把放着帽子的椅子上。

德·雷納爾先生終於走了。她要求於連重新敘述他在神學院過的生活;「昨天我沒有聽你講;在你講的時候,我光想着怎樣才有勇氣把你打發走。」

她成了冒失的化身。他們談話的聲音很高,大概到了凌晨兩點鐘,突然一下猛烈的敲門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這又是德·雷納爾先生。

「趕快給我開門,房子裡有賊!」他說,「聖讓今天早上發現他們的梯子。」

「現在一切都完了,」德·雷納爾夫人投入於連的懷抱,嚷道。「他會把我們倆都殺死,他不相信有賊。我要死在你的懷抱里,這樣去死比我活着還幸福。」她根本不理睬她的發怒的丈夫,熱情地抱吻着於連。

「救救斯塔尼斯拉斯的母親,」他用命令的目光望着她,說。「我從小房間的窗子跳到院子裡,然後逃到花園裡去;那些狗認識我。把我的衣服紮成一個包,等我一到花園就扔下去。在這以前別開門,讓它給打破好了。特別是什麼也別承認,我不准您承認,讓他懷疑總比讓他堅信不移好。」

「你跳下去會摔死的!」這是她唯一的回答和唯一擔心的事。

她跟着他一起到小房間的窗口,接着又從容不迫地把衣服藏起來。最後她才給暴跳如雷的丈夫把門打開。他看了臥房又看小房間,一句話沒說就走了。於連的衣服已經給他扔下去,他接住衣服,迅速地朝杜河那個方向,花園較低的一頭跑去。

他跑着跑着聽見一顆子彈的噓噓聲,緊接着是一下槍響。

「這不是德·雷納爾先生,」他想,「他槍法太差,打不了這麼准。」幾條狗不聲不響地在他旁邊奔跑,第二槍顯然打斷了狗的爪子,因為它開始發出嗷嗷的叫聲。於連從一層台地的牆上跳下去,在有遮擋的地方跑了五十來步,然後又開始朝另外一個方向逃去。他聽見互相吆喝的人聲,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個僕人,他的敵人,打了一槍,一個佃戶也來到花園的另一邊射擊,但是於連已經到了杜河岸邊,在那兒他穿好衣服。

一個小時以後,他已經到了離維里埃爾一法里以外,通往日內瓦的大路上。「如果他們起了疑心,」於連想,「他們會到通往巴黎的大路上去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