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上卷 第三十章 野心勃勃的人 · 2 線上閱讀

「偉大的天主!」他對自己說;「今天夜裡,德·雷納爾夫人沒有睡在這間屋子裡!她會睡在哪兒呢?既然我遇到了狗,這說明這一家人在維里埃爾。但是,我也可能在這間沒有小燈的屋子裡,遇見德·雷納爾先生本人或者一個陌生人,那會引起怎樣的一場風波啊!」

最謹慎的辦法是離開;但是這個想法使於連感到厭惡。「如果這是個陌生人,我就丟下梯子,飛快地逃走;可是如果這是她呢,怎樣的接待在等着我呢?她陷在悔恨里,而且變得極其虔誠,對這一點我不能有絲毫懷疑;但是她畢竟還有點想着我,因為她不久前給我寫過信。」這個理由使他下定決心。

心顫抖着,然而或是死,或是和她見面的決心毫不動搖,他朝護窗板上扔了幾塊小石子,沒有回音;他把梯子靠在窗子旁邊,親自敲護窗板,先敲得很輕,後來越敲越重。「不管天怎麼黑,他們還是能夠朝我開槍的,」於連想。這個想法使他的瘋狂企圖變成了一個有關勇敢的問題。

「這間屋子今天夜裡沒人住,」他想,「不然的話,不論是誰睡在裡面,現在也一定醒了。因此完全用不着再對他採取預防措施了。只不過儘可能不讓睡在別的屋子裡的人聽見。」

他下來,把梯子靠在一扇護窗板上,重新爬上去。他把手伸進那個心形的小洞,運氣好,很快就摸到了系在護窗板的那個小鈎子上的鐵絲。他拉這根鐵絲;使他說不出高興的是他感覺到這扇護窗板不再扣牢,一使勁就可以拉開了。「應該一點一點地慢慢開,讓她認出我的聲音。」他把護窗板開到可以伸進頭去,悄聲地一遍遍說:「是一個朋友。」

他仔細聽聽,確信沒有任何聲音打破屋子裡的寂靜。但是壁爐里可以肯定沒有點着那盞小燈,甚至連半明半滅的燈光也沒有。這是一個很壞的兆頭。

「當心槍子兒!」他考慮了一會兒;接着他大着膽子用手指敲玻璃窗,沒有回音。他更加使勁敲。「哪怕敲碎玻璃窗,我也得干到底。」當他使出很大的勁敲的時候,他相信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好像看見有一個白影子穿過屋子。最後,再沒有可懷疑的了,他看到一個人影仿佛在以極慢極慢的速度朝前走來。突然間他看見一個臉頰貼在他的一隻眼睛接近的那塊窗玻璃上。

他打了個哆嗦,略微離開一些。但是夜色是這麼黑,即使隔着這個距離他也不能辨認出這是不是德·雷納爾夫人。他擔心會有一聲驚慌的叫喊;他聽見那幾條狗圍着他的梯子轉來轉去,低聲地嗥叫了有好一會兒了。「是我,」他聲音相當高地重複說,「一個朋友。」沒有回音;白影子消失了。「請您替我開開,我需要跟您說話,我太不幸啦!」他敲玻璃窗,重得幾乎要把它敲碎。

一下輕微的清脆響聲傳來。窗子的長插銷拔開了;他推開窗扇,輕捷地跳進屋子。

白色的幽靈避開;他抓住雙臂,這是一個女人。他的那些英勇的打算都化為烏有了。「如果這是她,她會說些什麼呢?」當他聽到一聲輕微的叫喊,明白了這是德·雷納爾夫人以後,他有多麼激動啊!

他把她抱在懷裡。她渾身顫慄,幾乎連推開他的力量都沒有。

「壞東西!您來幹什麼?」

她嗓音激動,勉強能夠說出這句話。在這句話里,於連聽出了真正的憤怒。

「我在十四個月殘酷的分別以後來看您。」

「出去,立刻離開我。啊!謝朗先生,為什麼要阻止我給他寫信?否則我可以防止這件可怕的事發生。」她用一股確實大得異常的力氣推開他。「我對我的罪過感到悔恨。上天慈悲為懷,點醒了我,」她用斷斷續續的聲音重複說。「出去!快走!」

「在十四個月的不幸以後,我不跟您談話,是決不會離開您的。我希望知道您做過的每一件事。啊!我曾經愛您愛得那麼深,因此我配得上聽到您的知心話……我要知道一切。」

不管德·雷納爾夫人願意不願意,他的這種命令式的語氣控制住了她的心。

於連充滿熱情地把她緊緊摟住,不讓她掙脫,這時候鬆開了一些。他的這個動作使德·雷納爾夫人略微放心。

「我去把梯子拉上來,」他說,「如果哪個僕人給聲音吵醒,出來查看,這把梯子會連累我們的。」

「啊!出去,恰恰相反,給我出去,」她對他說,真的發怒了。「別人跟我有什麼關係?是天主看見您在跟我可怕地吵鬧,他會為了這件事懲罰我。您卑劣地利用我曾經對您有過而現在不再有的情感。您聽見了嗎,於連先生?」

他非常緩慢地把梯子提上來,不讓它發出一點響聲。

「你的丈夫在城裡嗎?」他對她說,這句話不是有意刺激她,而是出於過去的習慣,脫口說出來的。

「求求您,不要這樣跟我說話,否則我要叫我丈夫了。我沒有不顧一切地把您攆走,已經是罪過非常大了。我可憐您,」她對他說,試圖傷害他的自尊心,她知道他的自尊心是非常敏感的。

她這種拒絕使用第二人稱單數稱呼他的態度,還有她切斷一個如此溫柔,可是他還在指望着的關係的粗暴方式,反而使他心中燃燒着的愛情達到了瘋狂的程度。

「怎麼!您不愛我了;難道這是可能的嗎?」他對她說,那種從心裡發出的聲調,叫人聽了很難保持冷靜的態度。

她沒有回答。他呢,悲傷地哭着。

事實上他已經沒有了說話的力氣。

「這麼說,我已經被唯一曾經愛過我的人完全忘掉了!以後活着還有什麼意義呢?」從他不再擔心有遇到一個男人的危險起,他的勇氣完全離開他了;除了愛情,一切都從他心裡消失。

他默默地哭了很長時間。他握住她的手,她想抽回來;然而在幾個幾乎可以說是痙攣性的動作以後,她讓自己的手留在他的手裡。屋子裡黑極了。他們並排坐在德·雷納爾夫人的床上。

「和十四個月以前的情況有多麼不同啊!」於連想,他的眼淚越發增加了。「這麼說,分離肯定會摧毀人的所有感情!」

「請您告訴我,您遇到了什麼事,」於連對她的沉默感到不安,最後用被淚水打斷的聲音說。

「毫無疑問,」德·雷納爾夫人用刺耳的嗓音說,語氣里還帶着冷酷無情和責備於連的味道。「您離開的時候,我的失足已經在城裡成了眾所周知的事。您的行為是那麼不謹慎!不久以後,我正陷在絕望之中,可敬的謝朗先生來看我。在一段很長的時間裡,他一直想讓我向他吐露真情,可是沒有成功。一天,他想出一個主意,把我帶到第戎,我第一次領聖體的那個教堂。在那兒,他大膽地先談了……」德·雷納爾夫人說到這兒被她的眼淚打斷了。「多麼羞愧的時刻啊!我承認了一切。這個如此善良的人心真好,他非但沒有把他的憤怒壓在我的身上,反而跟我一起傷心。在這段時間裡,我每天寫信給您,但是我不敢寄給您,我把它們仔細地收藏着,當我感到太不幸的時候,我把我自己關在臥房裡,一遍遍重念我的信。

「最後謝朗先生說服我,讓我把它們交給他……其中有幾封寫得稍微慎重一些,曾經寄給了您;您始終沒有給我寫回信。」

「我向您發誓,我在神學院從來沒有接到過您的信。」

「偉大的天主!是誰把它們截取了呢?」

「你可以想象到我有多麼痛苦,我在主教大堂看見你的那一天以前,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還活着。」

「天主開恩,他讓我明白了我對他,對我的孩子們,對我的丈夫犯下了多大的罪過,」德·雷納爾夫人接着說。「他從來沒有像我當時相信您愛我那樣愛過我……」

於連投入她的懷抱,他這樣做確實沒有什麼企圖,而是忘乎所以了。但是德·雷納爾夫人推開他,口氣相當堅決地繼續說下去:

「我的可敬的朋友謝朗先生使我懂得了,和德·雷納爾先生結婚,也就是做出保證,把我全部的愛都奉獻給他,甚至連我不知道的,在一次不幸的交往以前我還從來沒有體驗過的那種愛都包括在內……自從做出巨大的犧牲,交出那些對我說來如此寶貴的信件以後,我的生活過得如果不能說幸福,至少也是相當平靜。請您千萬不要打擾它。做我的一個朋友……我的最好的朋友吧。」於連不停地吻着她的雙手;她感覺到他還在哭。「不要哭,您哭我心裡難過……您也把您做過的事告訴我。」於連不能夠說話。「我想知道您在神學院過的生活,」她重複說,「然後您走吧。」

於連沒有多加考慮,就談到他首先遇到的難以數計的陰謀和嫉妒,接着又談到自從他被任命為輔導教師以後的比較平靜的生活。

「就是在這時候,」他補充說,「在長時間的沉默以後,毫無疑問,這長時間的沉默,目的是要讓我明白我今天看得太清楚的事實:您已經不再愛我,我對您已經變得無關緊要了……」德·雷納爾夫人緊握他的雙手;「就是在這時候,您給我寄來了五百法郎。」

「從來沒有過,」德·雷納爾夫人說。

「這一封信為了避免引起任何懷疑,蓋着巴黎郵戳,簽上了保爾·索雷爾這個名字。」

關於這封信的可能來源發生了一場小小的爭論。氣氛起了變化。德·雷納爾夫人和於連不知不覺已經放棄一本正經的語氣,重新恢復了親切友好的語氣。他們誰也看不見誰,因為屋子裡是那麼黑,但是他們的嗓音說明了一切。於連伸出胳膊摟住他的情婦的腰;這個動作充滿了危險。她試圖推開於連的胳膊。於連這時候相當機靈地利用他敘述中的一個有趣的情況,吸引住她的注意力。這條胳膊好像給忘記了,繼續留在它占據的位置上。

在對這封寄五百法郎的信的來源做出許多推測以後,於連接着敘述下去。他講到他過去的生活,變得稍微能夠控制自己了。這過去的生活同他此刻遇到的事相比,引不起他任何興趣。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這次探望她會有怎樣的一個結果上。「您趕快走,」她時不時口氣生硬地對他重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