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女劍:下節 線上閱讀

勾踐登時省悟,忍不住「啊喲」一聲,轉眼向文種、范蠡二人瞧去,只見文種滿臉焦慮之色,范蠡卻是呆呆出神,問道:「范大夫,你以為如何?」范蠡道:「伍子胥雖然詭計多端,別說此人已死,就算仍在世上,也終究逃不脫大王的掌心。」

勾踐笑道:「嘿嘿,只怕寡人不是伍子胥的對手。」范蠡道:「伍子胥已被大王巧計除去,難道他還能奈何我越國嗎?」勾踐呵呵大笑,道:「這話倒也不錯。薛燭,你師兄聽了伍子胥之言,便助他鑄造利劍了?」薛燭道:「正是。風師哥當下便隨着伍子胥,來到莫干山上的鑄劍房,只見有一千餘名劍匠正在鑄劍,只是其法未見其善,於是風師兄逐一點撥,此後吳劍鋒利,諸國莫及。」勾踐點頭道:「原來如此。」

薛燭道:「鑄得一年,風師哥勞瘁過度,精力不支,便向伍子胥說起小人名字,伍子胥備下禮物,要風師哥來召小人前往吳國,相助風師哥鑄劍。小人心想吳越世仇,吳國鑄了利劍,固能殺齊人晉人,也能殺我越人,便勸風師哥休得再回吳國。」勾踐道:「是啊,你這人甚有見識。」

薛燭磕頭道:「多謝大王獎勉。可是風師哥不聽小人之勸,當晚他睡在小人家中,半夜之中,他突然以利劍架在小人頸中,再砍去了小人四根手指,好教小人從此成為廢人。」

勾踐大怒,厲聲說道:「下次捉到風鬍子,定將他斬成肉醬。」

文種道:「薛先生,你自己雖不能鑄劍,但指點劍匠,咱們也能鑄成千口萬口利劍。」薛燭道:「回稟文大夫:鑄劍之鐵,吳越均有,唯精銅在越,良錫在吳。」

范蠡道:「伍子胥早已派兵守住錫山,不許百姓采錫,是不是?」薛燭臉現驚異之色,道:「范大夫,原來你早知道了。」范蠡微笑道:「我只是猜測而已,現下伍子胥已死,他的遺命吳人未必遵守。高價收購,要得良錫也是不難。」

勾踐道:「然而遠水救不着近火,待得采銅、煉錫、造爐、鑄劍,鑄得不好又要從頭來起,少說也是兩三年的事。如果夫差活不到這麼久,豈不成終生之恨?」

文種、范蠡同時躬身道:「是。臣等當再思良策。」

范蠡退出宮來,尋思:「大王等不得兩三年,我是連多等一日一夜,也是……」想到這裡,胸口一陣隱隱發痛,腦海中立刻出現了那個驚世絕艷的麗影。

那是浣紗溪畔的西施。是自己親去訪尋來的天下無雙美女夷光,自己卻親身將她送入了吳宮。

從會稽到姑蘇的路程很短,只不過幾天的水程,但便在這短短的幾天之中,兩人情根深種,再也難分難捨。西施皓潔的臉龐上,垂着兩顆珍珠一般的淚珠,聲音像若耶溪中溫柔的流水:「少伯,你答應我,一定要接我回來,越快越好,我日日夜夜的在等着你。你再說一遍,你永遠永遠不會忘了我。」

越國的仇非報不可,那是可以等的。但夷光在夫差的懷抱之中,妒忌和苦惱在咬齧着他的心。必須儘快大批鑄造利劍,比吳國劍士所用利劍更加鋒銳……

他在街上漫步,十八名衛士遠遠在後面跟着。

突然間長街西首傳來一陣吳歌合唱:「我劍利兮敵喪膽,我劍捷兮敵無首……」

八名身穿青衣的漢子,手臂挽着手臂,放喉高歌,旁若無人的大踏步過來。行人都避在一旁。那正是昨日在越宮中大獲全勝的吳國劍士,顯然喝了酒,在長街上橫衝直撞。

范蠡皺起了眉頭,憤怒迅速在胸口升起。

八名吳國劍士走到了范蠡身前。為首一人醉眼惺忪,斜睨着他,說道:「你……你是范大夫……哈哈,哈哈,哈哈!」范蠡的兩名衛士搶了上來,擋在范蠡身前,喝道:「不得無禮,閃開了!」八名劍士縱聲大笑,學着他們的聲調,笑道:「不得無禮,閃開了!」兩名衛士抽出長劍,喝道:「大王有命,衝撞大夫者斬!」

為首的吳國劍士身子搖搖晃晃,說道:「斬你,還是斬我?」

范蠡心想:「這是吳國使臣,雖然無禮,不能跟他們動手。」正要說:「讓他過去!」突然間白光閃動,兩名衛士齊聲慘叫,跟着噹噹兩聲響,兩人右手手掌隨着所握長劍都已掉在地下。那為首的吳國劍士緩緩還劍入鞘,滿臉傲色。

范蠡手下的十六名衛士一齊拔劍出鞘,團團將八名吳國劍士圍住。

為首的吳士仰天大笑,說道:「我們從姑蘇來到會稽,原是不想再活着回去,且看你越宮要動用多少軍馬,來殺我吳國八名劍士。」說到最後一個「士」字時,一聲長嘯,八人同時執劍在手,背靠背的站在一起。

范蠡心想:「小不忍則亂大謀,眼下我國準備未周,不能殺了這八名吳士,致與夫差起釁。」喝道:「這八名是上國使者,大家不得無禮,退開了!」說着讓在道旁。他手下衛士都是怒氣填膺,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只是大夫有令,不敢違抗,當即也都讓在街邊。

八名吳士哈哈大笑,齊聲高歌:「我劍利兮敵喪膽,我劍捷兮敵無首!」

忽聽得咩咩羊叫,一個身穿淺綠衫子的少女趕着十幾頭山羊,從長街東端走來。這群山羊來到吳士之前,便從他們身邊繞過。

一名吳士興猶未盡,長劍一揮,將一頭山羊從頭至臀,剖為兩半,便如是劃定了線仔細切開一般,連鼻子也是一分為二,兩片羊身分倒左右,劍術之精,實是駭人聽聞。七名吳士大聲喝彩。范蠡心中也忍不住叫一聲:「好劍法!」

那少女手中竹棒連揮,將餘下的十幾頭山羊趕到身後,說道:「你為甚麼殺我山羊?」聲音又嬌嫩,也含有幾分憤怒。

那殺羊吳士將濺着羊血的長劍在空中連連虛劈,笑道:「小姑娘,我要將你也這樣劈為兩半!」

范蠡叫道:「姑娘,你快過來,他們喝醉了酒。」

那少女道:「就算喝醉了酒,也不能隨便欺侮人。」

那吳國劍士舉劍在她頭頂繞了幾個圈子,笑道:「我本想將你這小腦袋瓜兒割了下來,只是瞧你這麼漂亮,可當真捨不得。」七名吳士一齊哈哈大笑。

范蠡見這少女一張瓜子臉,睫長眼大,皮膚白晰,容貌甚是秀麗,身材苗條,弱質纖纖,心下不忍,又叫:「姑娘,快過來!」那少女轉頭應聲道:「是了!」

那吳國劍士長劍探出,去割她腰帶,笑道:「那也……」只說得兩個字,那少女手中竹棒一抖,戳在他手腕之上。那劍士只覺腕上一陣劇痛,嗆啷一聲,長劍落地。那少女竹棒挑起,碧影微閃,已刺入他左眼之中。那劍士大叫一聲,雙手捧住了眼睛,連聲狂吼。

這少女這兩下輕輕巧巧的刺出,戳腕傷目,行若無事,不知如何,那吳國劍士竟是避讓不過。餘下七名吳士大吃一驚,一名身材魁梧的吳士提起長劍,劍尖也往少女左眼刺去。劍招嗤嗤有聲,足見這一劍勁力十足。

那少女更不避讓,竹棒刺出,後發先至,噗的一聲,刺中了那吳士的右肩。那吳士這一劍之勁立時卸了。那少女竹棒挺出,已刺入他右眼之中。那人殺豬般的大嗥,雙拳亂揮亂打,眼中鮮血涔涔而下,神情甚是可怖。

這少女以四招戳瞎兩名吳國劍士的眼睛,人人眼見她只是隨手揮刺,對手便即受傷,無不聳然動容。六名吳國劍士又驚又怒,各舉長劍,將那少女圍在核心。

范蠡略通劍術,眼見這少女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只用一根竹棒便戳瞎了兩名吳國高手的眼睛,手法如何雖然看不清楚,但顯是極上乘的劍法,不由得又驚又喜,待見六名劍士各挺兵刃圍住了她,,心想她劍術再精,一個少女終是難敵六名高手,當即郎聲說道:「吳國眾位劍士,六個打一個,不怕壞了吳國的名聲?倘若以多為勝,嘿嘿!」雙手一拍,十六名越國衛士立即挺劍散開,圍住了吳國劍士。

那少女冷笑道:「六個打一個,也未必會贏!」左手微舉,右手中的竹棒已向一名吳士眼中戳去。那人舉劍擋格,那少女早已兜轉竹棒,戳向另一名吳士胸口。便在此時,三名吳士的長劍齊向那少女身上刺到。那少女身法靈巧之極,一轉一側,將來劍盡數避開,噗的一聲,挺棒戳中左首一名吳士的手腕。那人五指不由自主的鬆了,長劍落地。

十六名越國衛士本欲上前自外夾擊,但其時吳國劍士長劍使開,已然幻成一道劍網,青光閃爍,那些越國衛士如何欺得近身?

卻見那少女在劍網之中飄忽來去,淺綠色布衫的衣袖和帶子飛揚開來,好看已極,但聽得「啊喲」、嗆啷之聲不斷,吳國眾劍士長劍一柄柄落地,一個個退開,有的舉手按眼,有的蹲在地下,每一人都被刺瞎了一隻眼睛,或傷左目,或損右目。

那少女收棒而立,嬌聲道:「你們殺了我羊兒,賠是不賠?」

八名吳國劍士又是驚駭,又是憤怒,有的大聲咆哮,有的全身發抖。這八人原是極為勇悍的吳士,即使給人砍去了雙手雙足,也不會害怕示弱,但此刻突然之間為一個牧羊少女所敗,實在摸不着半點頭腦,震駭之下,心中都是一團混亂。

那少女道:「你們不賠我羊兒,我連你們另一隻眼睛也戳瞎了。」八劍士一聽,不約而同的都退了一步。

范蠡叫道:「這位姑娘,我賠你一百隻羊,這八個人便放他們去吧!」那少女向他微微一笑,道:「你這人很好,我也不要一百隻羊,只要一隻就夠了。」

范蠡向衛士道:「護送上國使者回賓館休息,請醫生醫治傷目。」衛士答應了,派出八人,挺劍押送。八名吳士手無兵刃,便如打敗了的公雞,垂頭喪氣的走開。

范蠡走上幾步,問道:「姑娘尊姓?」那少女道:「你說甚麼?」范蠡道:「姑娘姓甚麼?」那少女道:「我叫阿青,你叫甚麼?」

范蠡微微一笑:心想:「鄉下姑娘,不懂禮法,只不知她如何學會了這一身出神入化的劍術。只須問到她的師父是誰,再請她師父來教練越士,何愁吳國不破?」想到和西施重逢的時刻指日可期,不由得心口感到一陣熱烘烘得暖意,說道:「我叫范蠡,姑娘,請你到我家吃飯去。」阿青道:「我不去,我要趕羊去吃草。」范蠡道:「我家裡有大好的草地,你趕羊去吃,我再賠你十頭肥羊。」

阿青拍手笑道:「你家裡有大草地嗎?那好極了。不過我不要你賠羊,我這羊兒又不是你殺的。」她蹲下地來,撫摸被割成了兩片的羊身,悽然道:「好老白,乖老白,人家殺死了你,我……我可救你不活了。」

范蠡吩咐衛士道:「把老白的兩片身子縫了起來,去埋在姑娘屋子的旁邊。」

阿青站起身來,面額上有兩滴淚珠,眼中卻透出喜悅的光芒,說道:「范蠡,你……你不許他們把老白吃了?」范蠡道:「自然不許。那是你的好老白,乖老白,誰都不許吃。」阿青嘆了口氣,道:「你真好。我最恨人家拿我的羊兒去宰來吃了,不過媽說,羊兒不賣給人家,我們就沒錢買米。」范蠡道:「打從今兒起,我時時叫人送米送布給你媽,你養的羊兒,一隻也不用賣。」阿青大喜,一把抱住范蠡,叫道:「你真是個好人。」

眾衛士見她天真爛漫,既直呼范蠡之名,又當街抱住了他,無不好笑,都轉過了頭,不敢笑出聲來。

范蠡挽住了她的手,似乎生怕這是個天上下凡的仙女,一轉身便不見了,在十幾頭山羊的咩咩聲中,和她並肩緩步,同回府中。

阿青趕着羊走進范蠡的大夫第,驚道:「你這屋子真大,一個人住得了嗎?」范蠡微微一笑,說道:「我正嫌屋子太大,回頭請你媽和你一起來住好不好?你家裡還有什麼人?」阿青道:「就是我媽和我兩個人,不知道我媽肯不肯來。我媽叫我別跟男人多說話。不過你是好人,不會害我們的。」

范蠡要阿青將羊群趕入花園之中,命婢僕取出糕餅點心,在花園的涼亭中殷勤款待。眾僕役見羊群將花園中的牡丹、芍藥、玫瑰種種名花異卉大口咬嚼,而范蠡卻笑吟吟的瞧着,無不駭異。

阿青喝茶吃餅,很是高興。范蠡跟她閒談半天,覺她言語幼稚,於世務全然不懂,終於問道:「阿青姑娘,教你劍術的那位師父是誰?」

阿青睜着一雙明澈的大眼,道:「什麼劍術?我沒有師父啊。」范蠡道:「你用一根竹棒戳瞎了八個壞人的眼睛,這本事就是劍術了,那是誰教你的?」阿青搖頭道:「沒有人教我,我自己會的。」范蠡見她神情坦率,實無絲毫作偽之態,心下暗異:「難道當真是天降異人?」說道:「你從小就玩這竹棒?」

阿青道:「本來是不會的,我十三歲那年,白公公來騎羊玩兒,我不許他騎,用竹棒來打我,我就和他對打。起初他總是打到我,我打不着他。我們天天這樣打着玩,近來我總是打到他,戳得他很痛,他可戳我不到。他也不大來跟我玩了。」

范蠡又驚又喜,道:「白公公住在哪裡?你帶我去找他好不好?」阿青道:「他住在山裡,找他不到的。只有他來找我,我從來沒去找過他。」范蠡道:「我想見見他,有沒有法子?」阿青沉吟道:「嗯,你跟我一起去牧羊,咱們到山邊等他。就是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來。」嘆了口氣道:「進來好久沒見到他啦!」

范蠡心想:「為了越國和夷光,跟她去牧羊卻又怎地?」便道:「好啊,我就陪你去牧羊,等那位白公公。」尋思:「這阿青姑娘的劍術,自然是那位山中老人白公公所教的了。料想白公公見她年幼天真,便裝作用竹棒跟她鬧着玩。他能令一個鄉下姑娘學到如此神妙的劍術,請他去教練越國吳士,破吳必矣!」

請阿青在府中吃了飯後,便跟隨她同到郊外的山裡去牧羊。他手下部屬不明其理,均感駭怪。一連數日,范蠡手持竹棒,和阿青在山野間牧羊唱歌,等候白公公到來。

第五日上,文種來到范府拜訪,見范府掾吏面有憂色,問道:「范大夫多日不見,大王頗為掛念,命我前來探望,莫非范大夫身子不適麼?」那掾吏道:「回稟文大夫:范大夫身子並無不適,只是……只是……」文種道:「只是怎樣?」那掾吏道:「文大夫是范大夫的好友,我們下吏不敢說的話,文大夫不妨去勸勸他。」文種更是奇怪,問道:「范大夫有什麼事?」那掾吏道:「范大夫迷上了那個……那個會使竹棒的鄉下姑娘,每天一早便陪着她去牧羊,不許衛士們跟隨保護,直到天黑才會來。小吏有公務請示,也不敢前去打擾。」

文種哈哈大笑,心想:「范賢弟在楚國之時,楚人都叫他范瘋子。他行事與眾不同,原非俗人所能明白。」

這時范蠡正坐在山坡草地上,講述楚國湘妃和山鬼的故事。阿青坐在他身畔凝神傾聽,一雙明亮的眼睛,目不轉瞬的瞧着他,忽然問道:「那湘妃真是這樣好看麼?」

范蠡輕輕說道:「她的眼睛比這溪水還要明亮,還要清澈……」阿青道:「她眼睛裡有魚游麼?」范蠡道:「她的皮膚比天上的白雲還要柔和,還要溫軟……」阿青道:「難道也有小鳥在雲里飛嗎?」范蠡道:「她的嘴唇比這朵小紅花的花瓣還要嬌嫩,還要鮮艷,她的嘴唇濕濕的,比這花瓣上的露水還要晶瑩。湘妃站在水邊,倒影映在清澈的湘江里,江邊的鮮花羞慚的都枯萎了,魚兒不敢在江里游,生怕弄亂了她美麗的倒影。她白雪一般的手伸到湘江里,柔和得好像要溶在水裡一樣……」

阿青道:「范蠡,你見過她的是不是?為甚麼說得這樣仔細?」

范蠡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見過她的,我瞧得非常非常仔細。」

他說的是西施,不是湘妃。

他抬頭向着北方,眼光飄過了一條波浪滔滔的大江,這美麗的女郎是在姑蘇城中吳王宮裡,她這時候在做什麼?是在陪伴吳王麼?是在想着我麼?

阿青道:「范蠡,你的鬍子中有兩根是白色的,真有趣,像是我羊兒的毛一樣。」

范蠡想:分手的那天,她伏在我肩上哭泣,淚水濕透了我半邊衣衫,這件衫子我永遠不洗,她的淚痕之中,又加上了我的眼淚。

阿青說:「范蠡,我想拔你一根鬍子來玩,好不好?我輕輕的拔,不會弄痛你的。」

范蠡想:她說最愛坐了船在江里湖裡慢慢的順水漂流,等我將她奪回來之後,我大夫也不做了,便是整天和她坐了船,在江里湖裡漂流,這麼漂游一輩子。

突然之間,頦下微微一痛,阿青已拔下了他一根鬍子,只聽得她在咯咯嬌笑,驀地里笑聲中斷,聽得她喝道:「你又來了!」

綠影閃動,阿青已激射而出,只見一團綠影、一團白影已迅捷無倫的纏鬥在一起。

范蠡大喜:「白公公到了!」眼見兩人斗得一會,身法漸漸歡樂下來,他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和阿青相鬥的竟然不是人,而是一頭白猿。

這白猿也拿着一根竹棒,和阿青手中竹棒縱橫揮舞的對打。這白猿出棒招數巧妙,勁道凌厲,竹棒刺出時帶着呼呼風聲,但每一棒刺來,總是給阿青拆解開去,隨即以巧妙之極的招數還擊過去。

數日前阿青與吳國劍士在長街相鬥,一棒便戳瞎一名吳國劍士的眼睛,每次出棒都一式一樣,直到此刻,范蠡方見到阿青劍術之精。他於劍術雖然所學不多,但常去臨觀越國劍士練劍,劍法優劣一眼便能分別。當日吳越劍士相鬥,他已看得擠舌不下,此時見到阿青和白猿鬥劍,手中所持雖然均是竹棒,但招法之精奇,吳越劍士相形之下,直如兒戲一般。

白猿的竹棒越使越快,阿青卻時時凝立不動,偶爾一棒刺出,便如電光急閃,逼得白猿接連倒退。

阿青將白猿逼退三步,隨即收棒而立。那白猿雙手持棒,身子飛起,挾着一股勁風,向阿青急刺過來。范蠡見到這般猛惡的情勢,不由得大驚,叫道:「小心!」卻見阿青橫棒揮出,拍拍兩聲輕響,白猿的竹棒已掉在地下。

白猿一聲長嘯,躍上樹梢,接連幾個縱躍,已竄出數十丈外,但聽得嘯聲悽厲,漸漸遠去,山谷間猿嘯回聲,良久不絕。

阿青回過身來,嘆了口氣,道:「白公公斷了兩條手臂,再也不肯來跟我玩了。」范蠡道:「你打斷了它兩條手臂?」阿青點頭道:「今天白公公凶得很,一連三次,要撲過來刺死你。」范蠡驚道:「它……它要刺死我?為什麼?」阿青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范蠡暗暗心驚:「若不是阿青擋住了它,這白猿要刺死我當真是不費吹灰之力。」

第二天早晨,在越王的劍室之中,阿青手持一根竹棒,面對着越國二十名第一流劍手。范蠡知道阿青不會教人如何使劍,只有讓越國劍士模仿她的劍法。

但沒一個越國劍士能當到她的三招。

阿清竹棒一動,對手若不是手腕被戳,長劍脫手,便是要害中棒,委頓在地。

第二天,三十名劍士敗在她的棒下。第三天,又是三十名劍士在她一根短竹棒下腕折臂斷,狼狽敗退。

到第四天上,范蠡再要找她去會斗越國劍士時,阿青已失了蹤影,尋到她的家裡,只餘下一間空屋,十幾頭山羊。范蠡派遣數百名部署在會稽城內城外,荒山野嶺中去找尋,在也覓不到這個小姑娘的蹤跡。

八十名越國劍士沒學到阿青的一招劍法,但他們已親眼見到了神劍的影子。每個人都知道了,世間確有這樣神奇的劍法。八十個人將一絲一忽勉強捉摸到的劍法影子傳授給了旁人,單是這一絲一忽的神劍影子,越國吳士的劍法便已無敵於天下。

范蠡命薛燭督率良工,鑄成了千千萬萬口利劍。

三年之後,勾踐興兵伐吳,戰於五湖之畔。越軍五千人持長劍面前,吳兵逆擊。兩軍交鋒,越兵長劍閃爍,吳兵當者披靡,吳師大敗。

吳王夫差退到餘杭山。越兵追擊,二次大戰,吳病始終擋不住越兵的快劍。夫差兵敗自殺。越軍攻入吳國的都城姑蘇。

范蠡親領長劍手一千,直衝到吳王的館娃宮。那是西施所住的地方。他帶了幾名衛士,奔進宮去,叫道:「夷光,夷光!」

他奔過一道長廊,腳步成發出清朗的回聲,長廊下面是空的。西施腳步輕盈,每一步都像是彈琴鼓瑟那樣,有美妙的音樂節拍。夫差建了這道長廊,好聽她奏着音樂般的腳步聲。

在長廊彼端,音樂般的腳步聲響了起來,像歡樂的錦瑟,像清和的瑤琴,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說:「少伯,真的是你麼?」

范蠡胸口熱血上涌,說道:「是我,是我!我來接你了。」他聽得自己的聲音嘶嘎,好像是別人在說話,好像是很遠很遠的聲音。他踉踉蹌蹌的奔過去。

長廊上樂聲繁音促節,一個柔軟的身子撲入了他懷裡。

春夜溶溶。花香從園中透過帘子,飄進館娃宮。范蠡和西施在傾訴着別來得相思。

忽然間寂靜之中傳來了幾聲咩咩的羊叫。

范蠡微笑道:「你還是忘不了故鄉的風光,在宮室之中也養了山羊嗎?」

西施笑着搖了搖頭,她有些奇怪,怎麼會有羊叫?然而在心愛之人的面前,除了溫柔的愛念,任何其他的念頭都不會在心中停留長久。她慢慢伸手出去,握住了范蠡的左手。熾熱的血同時在兩人脈管中迅速流動。

突然間,一個女子聲音在靜夜中響起:「范蠡!你叫你的西施出來,我要殺了她!」

范蠡陡地站起身來。西施感到他的手掌忽然間變得冰冷。范蠡認得這是阿青的聲音。她的呼聲越過館娃宮的高牆,飄了進來。

「范蠡,范蠡,我要殺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我一定要殺你的西施。」

范蠡又是驚恐,又是迷惑:「她為甚麼要殺夷光?夷光可從來沒得罪過她!」驀地立心中一亮,霎時之間都明白了:「她並不真是個不懂事的鄉下姑娘,她一直在喜歡我。」

迷惘已去,驚恐更甚。

范蠡一生臨大事,決大疑,不知經歷過多少風險,當年在會稽山被吳軍圍困,糧盡援絕之時,也不及此刻的懼怕。西施感到他手掌中濕膩膩的都是冷汗,覺到他的手掌在發抖。

如果阿青要殺的是他自己,范蠡不會害怕的,然而她要殺的是西施。

「范蠡,范蠡!我要殺了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

阿青的聲音忽東忽西,在宮牆外傳進來。

范蠡定了定神,說道:「我要去見見這人。」輕輕放脫了西施的手,快步向宮門走去。

十八名衛士跟隨在他身後。阿青的呼聲人人都聽見了,耳聽得她在宮外直呼破吳英雄范大夫之名,大家都感到十分詫異。

范蠡走到宮門之外,月光鋪地,一眼望去,不見有人,朗聲說道:「阿青姑娘,請你過來,我有話說。」四下里寂靜無聲。范蠡又道:「阿青姑娘,多時不見,你可好麼?」可是仍然不聞回答。范蠡等了良久,始終不見阿青現身。

他低聲吩咐衛士,立即調來一千名甲士、一千名劍士,在館娃宮前後守衛。

他回到西施面前,坐了下來,握住她的雙手,一句話也不說。從宮外回到西施身畔,他心中已轉過了無數念頭:「令一個宮女假裝夷光,讓阿青殺了她?我和夷光化裝成為越國甲士,逃出吳宮,從此隱姓埋名?阿青來時,我在她面前自殺,求她饒了夷光?調二千名弓箭手守住宮門,阿青若是硬闖,那便萬劍齊發,射死了她?」但每一個計策都有破綻。阿青于越國有大功,也不忍將她殺死,他怔怔的瞧着西施,心頭忽然感到一陣溫暖:「我二人就這樣一起死了,那也好得很。我二人在臨死之前,終於是聚在一起了。」

時光緩緩流過。西施覺到范蠡的手掌溫暖了。他不再害怕,臉上露出了笑容。

破曉的日光從窗中照射進來。

驀地里宮門外響起了一陣吆喝聲,跟着嗆啷郎、嗆啷朗響聲不絕,那是兵刃落地之聲。這聲音從宮門外直響進來,便如一條極長的長蛇,飛快的游來,長廊上也響起了兵刃落地的聲音。一千名甲士和一千名劍士阻擋不了阿青。

只聽得阿青叫道:「范蠡,你在哪裡?」

范蠡向西施瞧了一眼,朗聲道:「阿青,我在這裡。」

「里」字的聲音甫絕,嗤的一聲響,門帷從中裂開,一個綠衫人飛了進來,正是阿青。她右手竹棒的尖端指住了西施的心口。

她凝視着西施的容光,阿青臉上的殺氣漸漸消失,變成了失望和沮喪,再變成了驚奇、羨慕,變成了崇敬,喃喃的說:「天……天下竟有着……這樣的美女!范蠡,她……她比你說的還……還要美!」纖腰扭處,一聲清嘯,已然破窗而出。

清嘯迅捷之極的遠去,漸遠漸輕,餘音裊裊,良久不絕。

數十名衛士疾步奔到門外。衛士長躬身道:「大夫無恙?」范蠡擺了擺手,眾衛士退了下去。范蠡握着西施的手,道:「咱們換上庶民的衣衫,我和你到太湖划船去,再也不回來了。」

西施眼中閃出無比快樂的光芒,忽然之間,微微蹙起了眉頭,伸手捧着心口。阿青這一棒雖然沒戳中她,但棒端發出的勁氣已刺傷了她心口。

兩千年來人們都知道,「西子捧心」是人間最美麗的形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