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刀:第四節 線上閱讀

原來三年之前,林任夫婦新婚不久,便大吵大吵,恰好遇到一位高僧,他瞧不過眼,傳了他夫婦倆一套刀法。這套刀法傳給林玉龍的和傳給任飛燕的全然不同,要兩人練得純熟,共同應敵,兩人的刀法陰陽開闔,配合得天衣無縫,一個進,另一個便退,一個攻,另一個便守。那老和尚道:「以此刀法並肩行走江湖,任他敵人武功多強,都奈何不了你夫婦。但若單獨一人使此刀法,卻是半點也無用處。」他怕這對夫婦反目,終於分手,因此要他二人練這套奇門刀法,令他夫婦長相廝守,誰也不能離得了誰。這路刀法原是古代一對恩愛夫婦所創,兩人形影不離,心心相印,雙刀施展之時,也是互相回護。那知林任兩人性情暴躁,雖都學會了自己的刀法,但要相輔相成,配成一體,始終是格格不入,只練得三四招,別說互相回護,夫妻倆自己就砍砍殺殺的鬥了起來。

袁冠南聽兩人說完,心念一動,向蕭中慧說道:「姑娘,我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原不該說,只是事在危急,此處人人有性命之憂……」蕭中慧接口道:「我知道啦,你要我和你學這夫妻……夫妻……」說到這裡,滿臉紅暈。袁冠南道:「嗯,小可絕不敢有意冒犯,實是……實是……」蕭中慧不再跟他多說,向任飛燕道:「大嫂,請你指點於我,若是我和他……都學會了,抵擋得了那老瞎子,便可救得眾人性命。」任飛燕道:「這路刀法學起來很難,可非一朝一夕之功。」蕭中慧道:「學得多少,便是多少,總勝於白白在這裡等死。」任飛燕道:「好,我便教你。」林任夫婦分別口講刀舞,一招一式的演將起來。袁蕭二人在旁各瞧各的,用心默記。

袁蕭二人武功雖均不弱,但這套夫妻刀法招數極是繁複,一時實不易記得許多。林任夫婦教得幾招,百忙中又拌上幾句嘴。兩個人教,兩個人學,還只教到第十二招,呼聽得門外大喝一聲:「賊小子,你躲到哪裡去?」人影一閃,卓天雄手持鐵棒,闖進殿來。

林玉龍見他重來,不驚反怒,喝道:「我們刀法尚未教完,你便來了,多等一刻也不成麽?」提刀向他砍去。卓天雄舉鐵棒一擋,任飛燕也已從右側攻到。林玉龍叫道:「使夫妻刀法!」他意欲在袁蕭兩人跟前一現身手,長刀斜揮,向卓天雄腰間削了下去。這時任飛燕本當散舞刀花,護助丈夫,那知她急於求勝,不使夫妻刀法中的第一招,卻是使了第二招中的搶攻,變成雙刀齊進的局面。卓天雄一見對方刀法中露出老大破綻,鐵棒一招「偷天換日」,架開雙刀,左手手指從棒底伸出,咄咄兩聲,林任夫婦又被點中了穴道。他二人倘若不使夫妻刀法,尚可支持得一時,但一使將出來,只因配合失誤,僅一招便已受制。

林玉龍大怒,罵道:「臭婆娘,咱們這是第一招。你該散舞刀花,護助我腰脅才是。」任飛燕怒道:「你干麽不跟着我使第二招?非得我跟着你不可?」二人雙刀僵在半空,口中卻兀自怒罵不休。

袁冠南知道今日之事已然無幸,低聲道:「蕭姑娘,你快逃走,讓我來纏住他。」蕭中慧沒料到他竟有這等狹義心腸,一呆之下,胸口一熱,說道:「不,咱們合力斗他。」袁冠南急道:「你聽我話,快走!若是我今日逃得性命,再和姑娘相見。」蕭中慧道:「不成啊……」話未說完,卓天雄已揮鐵棒搶上。袁冠南刷的一刀砍去。蕭中慧見他這一刀左間露出空隙,不待卓天雄對攻,搶着揮刀護住他的肩頭。兩人事先並未練習,只因適才一個要對方先走,另一個卻又定要留下相伴,雙方動了狹義之心,臨敵時自然而然的互相回護。林玉龍看得分明,叫道:「好,『女貌郎才珠萬斛』,這夫妻刀法的第一招,用得妙極!」

袁蕭二人臉上都是一紅,沒想到情急之下,各人順手使出一招新學的刀法,竟然配合得天衣無縫。卓天雄橫過鐵棒,正要砸打,任飛燕叫道:「第二招,『天教麗質為眷屬』!」蕭中慧依言搶攻,袁冠南橫刀守御。卓天雄勢在不能以攻為守,只得退了一步。林玉龍叫道:「第三招,『清風引佩下瑤台』!」袁蕭二人雙刀齊飛,颯颯生風。任飛燕道:「『明月照妝成金屋』!」袁蕭二人相視一笑,刀光如月,照映嬌臉。卓天雄被逼得又退了一步。

只聽林任二人不住口地吆喝招數。一個道:「喜結絲羅在喬木。」一個道:「英雄無雙風流婿。」一個道:「卻扇洞房燃花燭。」一個道:「碧簫聲里雙鳴鳳。」一個道:「今朝有女顏如玉。」林玉龍叫道:「千金一刻慶良宵。」任飛燕叫道:「占斷人間天上福。」

喝到這裡,那夫妻刀法的十二招以然使完,餘下尚有六十招,袁蕭二人卻未學過。袁冠南叫道:「從頭再來!」一刀砍出,又是第一招「女貌郎才珠萬斛」。二人初使那十二招時,搭配未熟,但卓天雄已是手忙腳亂,招架為難。這時候從頭再來,二人靈犀暗通,想起這路夫妻刀法每一招都有個風光旖旎的名字,不自禁的又驚又喜,鴛鴦刀法的配合,更加緊了,使到第九招「碧簫聲里雙鳴鳳」時,雙刀便如鳳舞鸞翔,靈動翻飛,卓天雄那裡招架得住?「啊」的一聲,肩頭中刀,鮮血迸流。他自知難敵,再打下去定要將這條老命送在尼庵之中,鐵棒急封,縱身出牆而逃。

袁蕭二人脈脈相對,情愫暗生,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呼聽得林玉龍大聲叫道:「妙極,妙極!女貌郎才珠萬斛!」

他其實是在稱讚自己那套夫妻刀法,蕭中慧卻羞得滿臉通紅,低頭奔出尼庵,遠遠的去了。

袁冠南追出庵門,但見蕭中慧的背影在一排柳樹邊一幌,隨即消失。呼聽得身後有人叫道:「相公!」袁冠南回過頭來,只見小書僮笑嘻嘻的站着,打開了的書籃中睡着一個嬰兒,正是林任夫婦的兒子,籃中書籍上濕了一大片,自不免「書中自有孩兒尿」了。

三月初十,這一天是晉陽大俠蕭半和的五十壽誕。

蕭府中賀客盈門,群英濟濟。蕭半和長袍馬褂,在大廳上接待來賀的各路英雄,白道上的俠士、黑道上的豪客、前輩名宿、少年新進……還有許多和蕭半和本不認識、卻是慕名來致景仰之意的生客。

在後堂,袁夫人、楊夫人、蕭中慧也都喜氣洋洋,穿戴一新。兩位夫人在收拾外面不斷送進來的各式各樣壽禮。蕭中慧正對着鏡子簪花,突然之間,竟中的臉上滿是紅暈,她低聲念道:「清風引佩下瑤台,明月照妝成金屋。」

袁夫人和楊夫人對望了一眼,均想:這小妮子自從搶了那把鴛鴦刀回家,一忽兒喜,一忽兒愁,滿懷心事。她今年二十歲啦,定是在外邊遇上了一個合她心意的少年郎君。」楊夫人見她簪花老不如意,忽然又發覺她頭上少了一件物事,問道:「慧兒,大媽給你的那枝金釵呢?」中慧格格一笑,道:「我給了人啦。」袁夫人和楊夫人又對望一眼,心想:「果然不出所料,這小妮子連定情之物也給了人家。」楊夫人問道:「給了誰啦?」中慧笑得猶似花枝亂顫,說道:「他……他麽?今兒多半會來給爹拜壽,人家是大名鼎鼎的人物,非同小可。」

楊夫人還待再問,只見傭婦張媽捧了一隻錦鍛盒子進來,說道:「這份壽禮當真奇怪,怎地送一隻金釵給老爺?袁楊二夫人一齊走近,只見盒中之物所盛之物珠光燦爛,赫然是中慧的那枝金釵。楊夫人一轉頭,見女兒喜容滿臉,笑得甚歡,忙問:「送禮來的人呢?」張媽道:「正在廳上陪老爺說話呢。」

袁楊兩夫人心急着要瞧瞧到底是怎麽樣的一位人物,居然能令女兒如此神魂顛倒,相互一頷首,一同走到大廳的屏風背後,只廳得一人結結巴巴的道:「小人名叫蓋一鳴,外號人稱八步趕蟾、賽專諸、踏雪無痕、獨角水上飛、雙刺蓋七省,今日特地和三個兄弟來向蕭老英雄拜壽。」二位夫人悄悄一張,見那人是個形容委瑣的瘦子,身旁還坐着三個古里古怪的人物。蕭半和撫須笑道:「太岳四俠大駕光臨,還贈老夫金釵厚禮,真是何以克當。」蓋一鳴道:「好說,好說!」袁楊二夫人滿心疑惑,難道女兒看中了的,竟是這個矮子?兩位夫人見多識廣,知道人不可貌相,那人的外號說來甚是響亮,想來舞藝必是好的,既然上一個「俠」字,人品也必是好的。

鼓樂聲中,門外又進來三人,齊向蕭半和行禮去。一個英俊書生朗聲說道:「晚輩林玉龍、任飛燕、袁冠南,共祝蕭老前輩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薄禮一件,請蕭老前輩笑納。」說着呈上一隻開了蓋的長盒。蕭半和謝了,接過一看,不由得呆了,三個字脫口而出:「鴛鴦刀!」

蕭府的後花園中,林玉龍在教袁冠南刀法,任飛燕在教蕭中慧刀法。耗了大半天功夫,林任二人已將餘下的六十路夫妻刀法,傾囊相受。冠南和中慧用心記憶,但要他們這時專心致志,因為蕭半和問明了得刀經過之後,跟兩位夫人一商量,當下將女兒許配給袁冠南,言明今晚喜上加喜,就在壽誕之中,給兩人訂親。兩個人心花怒放,若不是知道這一路刀法威力無窮,也真的無心在這時候學武習藝;再說,若不是武學之士不拘世俗禮法,未婚夫妻也當避嫌,不該在此日還相聚一堂。

「刀光掩映孔雀屏,喜結絲羅在喬木……碧簫聲里雙鳴鳳,今朝有女顏如玉……」

林玉龍和任飛燕教完了,讓他們這對未婚夫婦自行對刀練習。兩夫婦居然收了這樣一對徒弟,私心大是欣慰。

太岳四俠一直在旁邊瞧他們練刀,逍遙子和蓋一鳴不斷指指點點,說這一招有破綻,那一招有漏洞。林玉龍心頭有氣,抹了抹頭上的汗水,道:「蓋兄,咱夫婦以一路刀法,送給袁兄夫妻作新婚賀禮。你們太岳四俠,送什麽禮物啊?」太岳四俠一聽此言,心頭都是一凜,一時無話可對。要知說到送禮,實是他們最犯忌之事。

任飛燕有意開開他們玩笑,說道:「那邊污泥河中,產有碧血金蟾,學武之士服得一隻,可抵十年功力,只不過甚難捉到。蓋兄號稱八步趕蟾、獨角水上飛,何不去捉幾隻來,送給了新夫婦,豈不是一件重禮?」蓋一鳴大喜,道:「當真?」林玉龍道:「我們怎趕相欺?只可惜咱夫婦的輕功不行,又不通水性,不敢下水去捉。」蓋一鳴道:「說到輕功水性,那是蓋某的拿手好戲。大哥、二哥、三哥,咱們這就捉去。任飛燕笑道:「哈哈,蓋兄,這個你可又外行了。那碧血金蟾需得半夜子時,方從洞中出來吸取月光精華。大白天那裡捉得到?」蓋一鳴道:「是,是。我本就知道,只不過一時忘了。若是白天能隨便捉到,那裡還有什麽希罕?」

大廳上紅燭高燒,中唐正中的錦軸上,貼着一個五尺見方的金色大「壽」字。

這時客人拜壽已畢,壽星公蕭半和撫着長須,笑容滿面的宣布了一個喜訊:他的獨生愛女蕭中慧,今晚與少年俠士袁冠南訂親,請列位高朋喝一杯壽酒之後,再喝一杯喜酒。

眾賓朋喝采聲中,袁冠南跪倒在紅氈毯上,拜見岳父岳母。蕭半和笑嘻嘻的摸出一柄沉香扇,作為見面禮,袁冠南謝着接過了。袁夫人也笑嘻嘻的摸出了一隻玉班指,袁冠南謝着伸手接過……

突然之間,錚的一響,那玉班指掉到了地下,袁冠南臉色大變,望着袁夫人的右手。原來袁夫人右手小指上,生着一個枝指。他抓起袁夫人的左手,只見小指也有一個枝指。袁冠南顫聲道:「岳……岳母大人,你……你可識得這東西麽?」說着伸手到自己項頸之中,摸出一隻串在一根細金繩上的翡翠獅子。袁夫人抓住獅子,全身如中雷電,叫道:「你……你是獅官?」袁冠南道:「媽,正是孩兒,你想得我好苦!」兩人抱在一起,放聲大哭起來。

壽堂上眾人肅靜無聲。瞧着他母子相會這一幕,人人心裡又是難過,又是喜歡,更雜着幾分驚奇。只聽得袁夫人哭道:「獅官,獅官,這十八年來,你是在哪裡啊?我無時無刻,不是在牽記着你。」袁冠南道:「媽,我以走遍了天下十八省,到處在打聽你的下落。我只怕,只怕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媽了。」

蕭中慧聽得袁冠南叫出一聲「媽」來,身子一搖,險險跌倒,腦海中只響着一個聲音:「原來他是我哥哥,原來他是我哥哥……他是我哥哥……」

林玉龍悄聲問妻子道:「怎麽?袁相公是蕭太太的兒子?我弄得糊塗了。」任飛燕道:「袁相公不是說出來尋訪母親麽?他還托咱們幫他尋訪,說他母親每隻手的小指頭上都有一根枝指。這蕭太太不也認了他麽?」林玉龍搔頭道:「怎麽他姓袁,他爹爹又姓蕭?任飛燕道:「蠢人,袁相公說他三歲時就跟他母親失散,三歲的孩子,怎知道自己姓什麽,胡亂安個姓,不就是了。」林玉龍道:「這麽說來,蕭姑娘是他妹子了。兄妹倆怎能成親?」任飛燕道:「既是兄妹,怎麽還能成親?你這不是廢話?」林玉龍怒道:「呸!你說的才是廢話。」

他夫妻倆越爭越大聲。蕭中慧再也忍耐不住,「啊」的一聲,掩面奔出。

蕭中慧心中茫然一片,只覺眼前黑蒙蒙的,了無生趣。她奔出大門,發足狂走,突然間砰了一下,肩頭與人一撞。她「啊喲」一聲叫,暗道:「不妙!我一身武功,只怕撞傷了人。」急忙伸手去扶,突然手腕一緊,左臂酸麻,竟是被人扣住了脈門。她一驚之下,抬起頭來,右掌自然而然的擊了出去。那人反掌擒拿,一帶一扣,又抓住了她右腕脈門。這時她已看清,眼前之人正是卓天雄。

卓天雄哈哈大笑,叫道:「威信,先收一把!」周威信應聲而上,解下了蕭中慧腰間掛着的短刃鴦刀。卓天雄道:「蕭半和名滿江湖,今日五時壽辰,府中高手如雲。威信,你有沒有膽子去取那一把長刃鴛刀。」周威信道:「弟子有師伯撐腰,便是龍潭虎穴,也敢去一闖。江湖上有言道:『路大好跑馬,樹大好遮蔭』」卓天雄哼的一聲,笑道:「沒出息,先得把師伯拉扯上!」他生平自負,罕逢敵手,但被袁冠南和蕭中慧以「夫妻刀法」聯手擊敗後,不禁心怯氣餒,此時無意間與蕭中慧相遇,暗想他男女兩人雙刀聯手固然厲害,但我既已擒住了一人,只剩下袁冠南這小子一人,就不足為懼。何況蕭中慧落入自己手中,蕭府上人手再多,也不怕蕭半和不乖乖的將那長刃鴛刀交出。

當下卓天雄押着蕭中慧,知會了知縣衙門,與周威信等一干鏢師,逕投蕭府而來。

那「卓天雄」三字的名刺遞將進去,蕭半和矍然一凜,叫道:「快請!」過不多時,只見卓天雄昂首闊步,走進廳來。蕭半和搶上相迎,一瞥眼,見女兒雙手反剪,一名大漢手執短刃鴦刀,抵在她的背心。

蕭半和心中雖然驚疑不定,卻是絲毫不動聲色,臉含微笑,說道:「村夫賤辰,敢勞侍衛大人玉趾?」

卓天雄在京師中久聞蕭半和的大名,但見他軀體雄偉,滿腮虬髯,果然極是威武,當下伸出右手,說道:「蕭大俠千秋華誕,兄弟拜賀來遲,望乞恕罪。」蕭半和笑道:「好說,好說。」伸手與他相握。兩人一運勁,手臂一震,均感半身酸嘛。這一下較量,兩人竟是功力悉敵,誰也不輸於誰,當下攜手同進壽堂。

兩人之中,卻是以卓天雄更加驚異,他以「震天三十掌」與「呼延十八鞭」稱雄武林,那「震天三十掌」唯有「混元氣(原為上□下火)」可與匹敵,是才蕭半和所使的,正是「混元氣」功夫。但「混元氣」必須童子身方能修習,不論男女,成婚後即行消失,因其練時艱辛,散失卻又極其容易,因此武林中向來極少人練。他來蕭府之前,早已打聽蕭半和一妻一妾,女兒也已是及笄之年,怎麽還能保有這童子功的「混元氣」功夫,豈非武學中的一大奇事?

袁冠男見蕭中慧受制於人,自是情急關心,從人叢中悄悄繞到眾鏢師身後,待要伺機相救。但卓天雄眼力何等厲害,早已瞧見,喝道:「姓袁的,你給我站住!」又向周威信道:「有誰動一動手,你就一刀在這女娃子身上戮個透明窟窿!」周威信道:「是。江湖上有言道:『強中更有強中手,惡人自有……』一想這句話不太對頭,下面「惡人磨」三字便吞入了肚中。袁冠男深恐這些人真的傷了蕭中慧,哪敢上前一步?

卓天雄道:「蕭大俠,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兄弟今日造訪尊府,一來是跟蕭大俠磕頭拜壽,二來是想以一件無價之寶,跟蕭大俠換一件有價之寶。」蕭半和道:「小人愚魯,不明卓大人言中之意。」

卓天雄白眼一翻,笑道:「那無價之寶嘛,便是令愛千金,有價之寶卻是那柄長刃的鴛刀。兄弟跟蕭大俠無冤無仇,只求能在皇上御前交得了差,保全了這許多兄弟們的身家性命,還盼蕭大俠高抬貴手,救一救兄弟。」說着拱了拱手。他的話說得似乎低聲下氣,但神色之間卻極是倨傲。

蕭半和伸手在椅背上一按,喀喇一響,椅背登時碎裂,笑道:「卓大人望重武林,今日卻如何這等糊塗?鴛鴦刀既不在小人手中,這位姑娘更不是小人的女兒。難道練童子功混元氣的人,還能生兒育女麽?」說着衣袖一拂,一股急風激射而出。卓天雄側身避開,心道:「半點不假,這果然是童子功混元氣。」

蕭中慧初時聽說袁冠男是自己同胞兄長,已是心如刀絞,這時見父親為了相救自己,更咬定了不肯認是父女,忍不住叫道:「爹爹!」

便在此時,只聽得外面齊聲吶喊:「莫走了反賊蕭義!」人喧馬嘶,不知府門外來了多少軍馬。蕭府幾名僕人氣急敗壞的奔了進來,叫道:「老爺……不好了!無數官兵……官兵圍住了府門。」

卓天雄聽得「莫走了反賊蕭義」這句話,心念一動,立時省悟,喝道:「好啊!什麽蕭半和?原來你便是皇上追捕了十六年的反賊蕭義。」只見大門口人影幌動,搶進來四名清宮侍衛,當先一人叫道:「卓大哥,這便是反賊蕭義,還不動手麽?」

蕭半和哈哈大笑,說道:「喬裝改扮一十六年,今日還我蕭義的本來面目。」伸手在臉上一抹,眾人一看,無不驚得呆了。大廳上本已亂成一團,但頃刻之間,人人望着蕭半和的臉,竟是鴉雀無聲。

原來瞬息之間,蕭半和竟爾變了一副容貌,本來濃髯滿腮,但手掌只這麽一抹,下巴登時光禿禿的,一根鬍鬚也沒有了,便是連根拔去,也沒這等光法。

這時袁冠男的書僮提着兩隻書籃,從內堂奔將出來,說道:「公子爺,快走!」袁冠男心念一動,從書籃中抓起一本書來,向外一揚,只見金光閃閃,飄出了數十張薄薄的金葉子。眾鏢師和官兵只見黃金耀眼,如何能不動心?何況那金葉子直飄到身前,各人伸手便抓。袁冠男揚動破書,不住手的向周威信打去,大廳上便如穿花蝴蝶一般,滿空飛舞的都是金葉。周威信倒想着「鴛鴦刀」不可有失,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教子,便宜莫貪。』」雖見金葉飛到,卻不去抓。袁冠男一運勁,拍的一聲,一本數斤重的夾金破書擲去,擊中了他的面門。

周威信叫聲:「啊喲!」身子一幌。袁冠男雙足一登,撲了過去。卓天雄橫掌阻截,只覺脅下風聲颯然,蕭半和使混元氣擊到。卓天雄知道厲害,只得反掌回檔,真力碰真力,砰的一響,兩人各自倒退了兩步。便在此時,袁冠男左手使刀將周威信殺得暈頭轉向,右手已解開了蕭中慧的穴道。

賀客之中,一小半怕事的遠遠躲開,一大半確是蕭半和的知交好友,或舞兵刃,或揮拳腳,和來襲的清宮侍衛、鏢師官兵惡鬥起來。

蕭中慧憋了半天氣,欺到周威信身邊,左手斜引,右手反勾,拍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打了他個耳括子,順手扭住他的手腕,已將他手中的短刃鴦刀奪了過來。袁冠男大喜,叫道:「慧妹!清風引佩下瑤台!」蕭中慧眼眶一紅,心道:「我還能和你使這勞什子的夫妻刀法嗎?」游目四顧,只見爹爹和卓天雄四掌飛舞,打得難解難分,其餘各人,也均找上了對手廝殺,但兩名清宮侍衛卻迫得袁楊兩夫人不住倒退,險象環生。袁冠男叫道:「慧妹,快救媽媽!」兩人雙刀聯手,一招「碧蕭生里雙鳴鳳」,一名侍衛肩頭中刀,重傷倒地,再一招「今宵有人顏如玉」又一名侍衛被蕭中慧刀柄擊中顴骨,大叫暈去。

鴛鴦雙刀聯手,一使開「夫妻刀法」,果真是威不可當,兩人並肩打到哪裡,哪裡便有侍衛或是鏢師受傷,六十路刀法沒使得一半,來襲的敵人已紛紛奪門而逃。只是這路刀法卻有一樁特異之處,傷人甚易,殺人卻是極難,敵人身上中刀的所在全非要害,想是當年創製這路刀法的夫妻雙俠心地仁善,不願傷人性命,因此每一招極厲害的刀法之中,都為敵人留下了餘地。

打到後來,敵人中只剩下卓天雄一個兀自頑抗。袁冠男和蕭中慧雙刀倏至,一攻左肩,一削右腿。卓天雄從腰裡抽出鋼鞭一架,錚的一聲,將蕭中慧的短刃鴛鴦刀刀頭打落。

夫妻刀法那一招「喜結絲蘿在喬木」何等神妙,袁冠男長刀幌處,嗤的一聲,卓天雄小腿中刀,深及脛骨,鮮血常流。

卓天雄小腿受傷不輕,不敢戀戰,向蕭中慧揮掌拍出,待她斜身閃避,雙足一蹬,已閃入天井,跟着竄高上了屋頂。本來袁蕭二人雙刀合璧,使一招「英雄無雙風流婿」,便能將卓天雄截住,但蕭中慧刀頭既折,這一招便用不上了。

蕭半和見滿廳之中打得落花流水,幸好己方各人只有七八個人受傷,無人喪命,當下大聲道:「各位好朋友,官兵雖然暫退,少時定當重來,這地方是不能安身的了。咱們急速退向中條山,再定後計。」眾人轟然稱是。

當下蕭半和率領家人,收拾了細軟,在府中放起火來。乘着火焰沖天,城中亂成一片,眾人衝出東門,逕往中條山而去。

在一個大山洞前的亂石岡上,蕭半和、袁楊二夫人、袁冠男、蕭中慧、林玉龍夫婦,二十來個家人弟子,三百餘位賓客朋友團團圍着幾堆火。火堆上烤着獐子、黃(上鹿下京),香氣送入了每個人的鼻管。

蕭半和咳嗽一聲,伸手一摸鬍子,這是他十多年來的慣例,每次有什麽要緊話說,總是先摸鬍子。可是這一次卻摸了個空,他下巴光禿禿地了,一根鬍子也沒有了。他微微一笑,說道:「承江湖上朋友們瞧得起,我蕭義在武林中還算是一號人物。可是有誰知道,我蕭義是個太監。」

眾人聳然一驚,「我蕭義是個太監」這句話傳入耳中,人人都道是聽錯了,但見蕭半和臉色鄭重,絕非玩笑。袁楊二夫人相互望了一眼,低下頭去。

蕭半和道:「不錯,我蕭義是個太監。我在十六歲上便淨了身子,進宮服侍皇帝,為的是要刺死滿清皇帝,給先父報仇。我父親平生跟滿清韃子勢不兩立,終於慘被害死。我父親的七個結義兄弟歃血為盟,誓死要給先父報仇,但滿清勢大,我這七位伯父叔父無一能得善終,不是在格鬥中被清宮的侍衛殺死,便是被捕到了凌遲處死,這一場冤讎越結越深。我細細思量,要練到父親和這七位伯叔一樣的武功,便是竭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夠做到,便算練成了,也未必能報得了血海深仇,於是我甘心淨身,去做一個低三下四、為人人瞧不起的太監。」眾人聽到這裡,想起他得苦心孤詣,無不欽佩。

蕭半和接着道:「可是禁宮之中,警衛何等森嚴,實非我初時所能想像。別說走進皇帝跟前,便是想見皇帝一面,那也是着實不容易。在十多年之中,雖然每日每夜我在等待機會,始終下不了手。十六年前的一天晚上,我聽得宮中的兩名侍衛談起,皇帝得知世上有一對『鴛鴦刀』,得知者可無敵於天下,這對刀分在一位姓袁的和一位姓楊的英雄手中。於是皇帝將袁楊兩人全家捕來,勒逼二人交出寶刀,兩位大英雄不屈而死,兩位英雄的夫人卻被逮入了天牢。」他說到這裡,袁楊二夫人珠淚滾滾而下,突然間相抱大哭。

袁冠男和蕭中慧對望了一眼,心中又悲又喜。只聽得蕭半和說道:「當時我心中細一琢磨,替死人報仇,實不如救活人要緊,於是混進天牢,殺了幾名獄卒,將二位夫人救出牢來。獄官以二位夫人是女流之輩,本來看守不緊,又萬萬料不到一個太監居然會去相救欽犯,因此給我一舉得手。只是敵人勢大,倉皇奔逃之時,袁夫人的公子終於在途中失落。這件事我生平耿耿於懷,想不到袁公子已長大成人,並且學得一身高強武藝,當真是天大的喜事。至於中慧呢,你今年十八歲啦,我初見到你時,還只兩歲。你爹爹姓楊,乃是名震當世的三湘大俠楊伯沖楊大俠。」袁冠男和蕭中慧(應該說楊中慧了)分別抱着自己母親,想起復仇時不勝悲憤,想起蕭半和的義薄雲天,又是感激無已。

蕭半和又道:「我們逃出北京,皇帝自是偵騎四出,嚴加搜捕。為了瞞過清廷的耳目,我老蕭留起了鬍子,又委屈袁楊兩位夫人做了我的夫人。好在老蕭是個太監,這一時權宜之計,也不致辱了袁楊兩位大俠的英名。」袁冠男和蕭中慧相視一笑,心道:「誰說咱倆是親兄妹啊?」

蕭半和一拍大腿,道:「老蕭是太監,羨慕大明三寶太監鄭和遠征異域,宣揚我中華的德威,因此上將名字改為『半和』,意思說盼望有鄭和的一半英雄,嘿嘿,那是老蕭的痴心妄想。這些年來,倒也太平無事,那知鴛鴦刀出世,老蕭一心要奪回寶刀,以慰袁楊兩位英雄之靈,沒再小心掩飾行藏,終於給清廷識破了真相。事到如今,那也沒有什麽了。只是鴛鴦刀只剩下一柄鴦刀,慧兒那柄短刃鴦刀,自然是假的,否則怎能折斷?定是給卓天雄這奸賊調了去,只可惜咱們沒能截住他。」

這時烤獐子的香氣愈來愈濃了,任飛燕取出刀子,一塊一塊的割切。林玉龍忽地向楊中慧大聲道:「我說的不錯麽?你說你爹爹媽媽從不吵架,我說不吵架的夫妻便不是真夫妻,定然有些兒邪門,你林大哥可不是料事如神,言之有理?」任飛燕刀尖帶着一塊獐肉,一刀送進了他的口中,喝道:「吃獐子肉,胡說八道什麽?」林玉龍待要反駁,卻滿口是肉,說不出話來。

眾人正覺好笑,忽聽得林外守望的一個弟子喝道:「是誰?」跟着另一人喝道:「太岳四俠!」楊中慧噗哧一笑。只見太岳四俠滿身泥濘,用一根木棒抬着一隻大魚網,魚網中黑黝黝地一件巨物,不知是什麽東西。楊中慧笑道:「太岳四俠,你們抬的是什麽寶貝啊!」

蓋一鳴得意洋洋的道:「袁公子、蕭姑娘,咱兄弟四個到那污泥河中去捉碧血金蟬,想給兩位送一分大禮。那知金蟬還沒抓到,一個人闖將過來,這人腿上受了傷,口中哼哼唧唧,行路一跛一拐。太岳四俠一瞧,嘿,這不是卓天雄麽?咱們悄悄給他兜頭魚網一罩,將他老人家給拿了來啦。」

眾人驚喜交集。袁冠男伸手到卓天雄腰間一摸,抽出一把短刀來,精光耀眼,污泥不染,自是真正的鴦刀了。

袁夫人將鴛鴦雙刀拿在手中,嘆道:「滿清皇帝聽說這雙刀之中,有一個能無敵於天下的大秘密,這果然不錯,可是他便知道了這秘密,有能依着行麽?各位請看!」眾人湊近看時,只見鴛刀的刀刃上刻着「仁者」,鴦刀上刻着「無敵」兩字。

「仁者無敵」!這便是無敵於天下的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