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刀:第二節 線上閱讀

那書生見了四人情狀,吃了一驚,問道:「請問仁兄,要賠什麽?」蓋一鳴道:「賠我們四個的頭昏腦脹啊。每個人一百兩銀子,一共是四百兩!」那書生舌頭一伸,道:「這麽貴?便是當今皇上頭疼,也用不着這許多銀子醫治。」蓋一鳴道:「皇帝老兒算什麽東西?你拿我們比作皇帝,當真大膽,這一次不成了,四百兩得翻上一翻,共是八百兩。」那書生道:「仁兄比皇帝還要尊貴,當真令人好生佩服。請問仁兄尊姓大名,是什麽來頭。」蓋一鳴道:「嘿嘿,在下姓蓋名一鳴,江湖上人稱八步趕蟾、賽專諸、踏雪無痕、獨腳水上飛、雙刺蓋七省。太岳四俠中排名第四。」那書生拱手道:「久仰,久仰。」向花劍影道:「這一位仁兄呢?」

花劍影眉頭一皺,道:「誰有空和你這酸丁稱兄道弟?」一把推開那書僮,提起他所挑的籃子一掂,入手只覺重甸甸的,心頭一喜,打開籃子一看,不由得到抽一口涼氣,原來滿籃子都是舊書。常長風喝道:「呸!都是廢物。」那書生忙道:「仁兄此言差矣!聖賢之書,如何能說是廢物?有道是書中自有黃金屋。」常長風道:「書中有黃金?這些破書一文錢一斤,有沒人要。」這時蓋一鳴以打開扁擔頭另一端的行李,除了布被布衣之外,竟無絲毫值錢之物。太岳四俠都是好生失望。

那書生道:「在下遊學尋母,得見四位仁兄,幸如何之?四位號稱太岳四俠,想必是扶危濟困,行俠仗義,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了。」逍遙子道:「你這幾句話倒還說得不錯。」那書生到:「今日得見英俠,當真是三生有幸。在下眼前恰好有一件為難之事,要請四位大俠拔刀相助,賜予援手。」逍遙子道:「這個容易!我們作俠客的,倘若見到旁人有難而不伸手,那可空負俠客之名。」那書生連連作揖道謝。蓋一鳴道:「到底是誰欺侮了你?」那書生道:「這件事說來慚愧,只怕四位兄台見笑。」花劍影恍然大悟,道:「啊,原來是你妹子生得美貌,給惡霸強搶去了。」那書生搖頭道:「不是,我沒有妹子。」蓋一鳴鼓掌道:「嗯,定是什麽土豪還是贓官強占了你的老婆。」那書生搖頭道:「也不是。我還沒娶親,何來妻室?」常長風焦躁起來,大聲道:「到底是什麽事?快給我爽爽快快的說了吧。」那書生道:「說便說了,四位大俠可別見怪。」

太岳四俠雖然自稱「四俠」,但江湖之上,武林之中,從來沒讓人這麽大俠前、大俠後的恭敬稱呼,這時聽那書生言語之中對自己如此尊重,各人都是胸脯一挺,齊道:「快說快說,有什麽為難之事,太岳四俠定當為你擔代。」那書生團團一揖,說道:「在下江湖漂泊,道經貴地,阮囊羞澀,床頭金盡,只有懇求太岳四俠相助幾十兩紋銀。四俠義薄雲天,在下這裡先謝過了。」

四俠一聽,不由得一齊皺起眉頭,說不出話來。他們本要打劫這個書生,那知被他一番言語,反給擠的下不了台。雙長開碑常長風伸手一拍胸口,大聲道:「大丈夫為朋友兩脅插刀,尚且不辭,何況區區幾十兩紋銀?大哥、三弟、四弟,拿錢出來啊。我這裡有——」伸手到懷裡一掏,單掌不開,原來衣囊中空空如也,連一文銅錢也沒有。

幸好花劍影和蓋一鳴身邊都還有幾兩碎銀子,兩人掏了出來,交給書生。那書生打躬作揖,連連稱謝,說道:「助銀之恩,在下終身不忘,他日山水相逢,自當報德。」說着攜了書僮,揚長出林。

他走出林子,哈哈大笑,對那書僮道:「這幾兩銀子,都賞了你吧!」那書僮整理給人翻亂的行李,揭開一本舊書,太陽下金光耀眼,書頁之間,竟是夾着無數一片片薄薄的金葉子,笑道:「相公跟他們說書中自有黃金,他們偏偏不信。」

太岳四俠雖然偷雞不着蝕把米,但覺得做了一件豪俠義舉,心頭倒是說不出的舒暢。蓋一鳴道:「這書生漫遊四方,定能傳揚咱們太岳四俠的名頭……」話猶未了,呼聽得鑾鈴聲響,蹄聲得得,一乘馬自南而來。逍遙子道:「各位兄弟,聽這馬兒奔跑甚速,倒是一匹駿馬。不管怎麽,將馬兒扣下來再說,便是沒什麽其他寶物,這匹馬也可當作禮物了。」蓋一鳴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忙解下腰帶,說道:「快解腰帶,做個絆馬索。」當下將四根腰帶接了起來,正要在兩棵大樹之間拉開,那匹馬已奔進林來。

馬上乘客見四人蹲在地上拉扯繩索,一怔勒馬,問道:「你們在干什麽?」蓋一鳴道:「安絆馬索兒……」話一出口,知道不妥,回首一瞧,只見馬上乘客是位美貌少女,這一瞧之下,先放下了一大半心。那少女問道:「安絆馬索幹嘛?」蓋一鳴站直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說道:「絆你的馬兒啊!好,你既已知道,這絆馬索也不用了。你乖乖下馬,將馬兒留下,你好好去吧。咱們太岳四俠絕不能欺侮單身女子,自壞名頭。」那少女嫣然一笑,說道:「你們要留下我馬兒,還不是欺侮我嗎?」蓋一鳴結結巴巴的道:「這個嘛…自有道理。」逍遙子道:「我們不欺侮你,只欺侮你的坐騎。一頭畜生,算得什麽?」他見這馬身軀高大,毛光如油,極是神駿,兼之金勒銀鈴,單是這副鞍具,所值便已不菲,不由得越看越愛。

蓋一鳴道:「不錯,我們太岳四俠,是江湖上鐵錚錚的好漢,絕不能為難婦孺之輩。你只需留下坐騎,我們不碰你一根毫毛。想我八步趕蟾、賽專諸、踏雪無痕……」那少女伸手掩住雙耳,忙道:「別說,別說。你們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你們是誰,是不是?」蓋一鳴奇道:「是啊!不知道那便如何?」那少女微笑道:「咱們既然互不相識,若有得罪,爹爹便不能怪我。哼,好大膽的毛賊,四個兒一齊上吧!」

四人眼前一幌,只見那少女手中已多了一對雙刀,這一下兵刃出手,其勢如風,縱馬向前一衝,俯身右手一刀割斷了絆馬索,左手一刀便往蓋一鳴頭頂砍落。蓋一鳴叫道:「好男不與女斗!何必動手……」眼見白光閃動,長刀已砍向面門,急忙舉起鋼刺一檔。錚的一響,兵刃相交,但覺那少女的刀上有股極大黏力,一推一送,手中兵刃拿捏不住,登時脫手飛出,直射上數丈之高,釘入了一棵大樹的樹枝。

花劍影和常長風雙雙自旁搶上,那少女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左右雙刀連砍,花常兩人堪堪招架不住。那少女見了常長風手中的石碑,甚是奇怪,問道:「喂,大個子,你拿着的是什麽玩意兒?」常長風道:「這是常二俠的奇門兵刃,不在武林十八般武器之內,招數奇妙,啊呦……哎呦!」卻原來那少女反轉長刀,以刀背在他手腕上一敲。常長風吃痛,奇門兵刃脫手,無巧不巧,又砸上先前砸得腫起了的腳趾。

逍遙子見勢頭不妙,提起旱煙管上前夾攻,他這煙管是精鐵所鑄,使的是判官筆招數,居然出手打穴點穴,只是所認穴道不大準確,未免失之尺寸,謬以萬里。那少女瞧得暗暗好笑,賣個破綻,讓他煙管點中自己左腿,只感微微生疼,喝道:「癆病鬼,你點的是什麽穴?」逍遙子道:「這是『中瀆穴』,點之腿膝麻痹,四肢軟癱,還不給我束手待縛?」那少女笑道:「中瀆穴不在這裡,偏左了兩寸。」逍遙子一怔,道:「偏左了,不會吧?」伸出煙管,又待來點。那少女一刀砍下,將他煙管打落,隨即雙刀交於右手,左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領,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點,那馬一聲長嘶,直竄出林。逍遙子給他拿住了後頸,全身麻痹,四肢軟癱,只有束手待縛。太岳四俠餘下的三俠大呼:「風緊,風緊!」沒命價撒腿追來。

那馬瞬息間奔出里許。逍遙子給她提着,雙足在地下拖動,擦得鮮血淋漓,說道:「你抓住我的風池穴,那是足少陽和陽維脈之會,我自然是無法動彈,那也不足為奇,非戰之罪,雖敗猶榮。」那少女格格一笑,勒馬止步,將他擲在地下,說道:「你自身的穴道倒說得對!」突然冷笑一聲,伸刀架在他頸中,喝道:「你對姑娘無禮,不能不殺!」逍遙子嘆了口氣道:「好吧!不過你最好從我天柱穴中下刀,一刀氣絕,免得多受痛苦!」那少女忍不住好笑,心想這癆病鬼臨死還在研究穴道,我再嚇他一嚇,瞧是如何,於是將刀刃抵在他頭頸「天柱」和「風池」兩穴之間,說道:「便是這裡了。」逍遙子大叫:「不,不,姑娘錯了,還要上去一寸二分……」

只聽得來路上三人氣急敗壞的趕來,叫道:「姑娘連我們三個一起殺了……」正是常長風等三俠。那少女道:「干什麽自己來送死?」蓋一鳴道:「我太岳四俠義結金蘭,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姑娘殺我大哥,我兄弟三人不願獨生,便請姑娘一齊殺了。有誰皺一皺眉頭,不算是好漢!」說着走到逍遙子身旁,直挺挺的一站,竟是引頸待戮。

那少女舉刀半空,作勢砍落,蓋一鳴裂嘴一笑,毫不閃避。那少女道:「好!你們四人武藝平常,義氣卻重,算得是好漢子,我饒了你們吧。」說着收刀入鞘。四人喜出望外,大是感激。蓋一鳴道:「請問姑娘尊姓大名,我們太岳四俠定當牢牢記在心中,日後以報不殺之恩。」那少女聽他仍是口口聲聲自稱「太岳四俠」,絲毫不以為愧,忍不住又是格的一笑,說道:「我的姓名你們不用問了。我倒是要問你們,幹嘛要搶我的坐騎?」

蓋一鳴道:「今年三月初十,是晉陽大俠蕭半和的五十誕辰……」那少女聽到蕭半和的名字,微微一怔,道:「你們識得蕭老英雄嗎?」蓋一鳴道:「我們不識蕭老英雄,只是素來仰慕他老人家的英名,算得上是神交已久,要乘他五十誕辰前去拜壽。說來慚愧,我們四兄弟少了一份賀禮,上不得門,因此……便……所……這個……」那少女笑道:「原來你們要搶我的坐騎去送禮。嗯,這個容易。」說着從頭上拔下一枚金釵,說道:「這隻金釵給了你們,釵上這顆明珠很值錢,你們拿去做為賀禮,蕭老英雄一定喜歡。」說着一提馬韁,那駿馬四蹄翻飛,遠遠去了。

蓋一鳴持釵在手,但見釵上一顆明珠又大又圓,寶光瑩然,四俠雖然不大識貨,卻也知是一件希世之珍。四俠呆呆望着這顆明珠,都是歡喜不盡。逍遙子道:「這位姑娘慷慨豪爽,倒是我輩中人。」蓋一鳴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那少女坐在甘亭鎮汾安客店的一間小客房裡,桌上放着一把小小酒壺,壺裡裝着是天下馳名的汾酒。這甘亭鎮在晉南臨汾縣與洪洞縣之間,正是汾酒的產地。可是她只喝了一口,嘴裡便辣辣的又麻又痛,這酒實在並不好喝。為什麽爹爹卻這麽喜歡?爹爹常說:「女孩子不許喝酒。」在家中得聽爹爹的話,這次一個人偷偷出來,這汾酒非得好好喝上一壺不可。但要喝上這一壺,可還真不容易。她又喝了一大口,自覺臉上有些發熱,伸手一摸,竟是有些燙手。

隔壁房裡的鏢客們卻是你一杯、我一杯的不停乾杯,難道他們不怕辣嗎?一個粗大的嗓子叫了起來:「夥計,再來三斤!」那少女聽着搖了搖頭。另一個聲音說道:「張兄弟,這道上還是把細些的好,少喝幾杯!江湖上有言道:『手穩口也穩,到處好藏身。』待到了北京,咱們再痛痛快快的大醉一場。」先前那人笑道:「總鏢頭,我瞧你也是穩得太過了。那四個點子胡吹一輪什麽太岳四俠,就把你嚇得……嘿,嘿……夥計,快打酒來。」

那少女聽到「太岳四俠」的名頭,忍不住便要笑出聲來,想來這批鏢師也跟太岳四俠交過手啦。只聽那總鏢頭說道:「我怕什麽了?你那知道我身上挑的千斤重擔啊。這十萬兩鹽鏢,也沒放在我姓周的心上。哼,這時也不便跟你細說,到了北京,你自會知道。」那張鏢師笑道:「不錯,不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嘿嘿,鴛鴦刀啊鴛鴦刀!」

那少女一聽到「鴛鴦刀」三字,心中砰的一跳,將耳朵湊到牆壁上去,想聽得仔細些,但隔房剎時之間聲息全無。那少女心中一動,從房門中溜了出去,悄步走到眾鏢師的窗下一站。只聽得周總鏢師說道:「你怎知道?是誰泄漏了風聲?張兄弟,這件事可不是鬧着玩的。」他壓低了嗓門,但語調卻極是鄭重。那張鏢師輕描淡寫的說道:「這裡的兄弟誰人不知,那個不曉?單就你自己,才當是個什麽了不起的大秘密。」周總鏢頭聲音發顫,忙問:「是誰說的?」張鏢師道:「哈哈,還能有誰?是你自己。」周總鏢頭更急了,道:「我幾時說過了?張兄弟,今日你不說個明明白白,咱哥兒們可不能算完。我姓周的平日待你不薄啊……」只聽另一人道:「總鏢頭,你別急。張大哥的話沒錯,是你自己說的。」周總鏢頭道:「我?我?我怎麽會?」那人道:「咱們鏢車一離西安,每天晚上你睡着了,便盡說夢話,翻來覆去總是說:『鴛鴦刀,鴛鴦刀!這一次送去北京,可不能出半點岔子,得了鴛鴦刀,無敵於天下……』」

周威信又驚又愧,那裡還說得出話來?怎想得到自己牢牢守住的大秘密,只因為白天裡儘是想着,腦中除了「鴛鴦刀」沒再轉其他念頭,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睡夢中竟會說了出來。他向眾鏢師團團一揖,低聲道:「各位千位不可再提『鴛鴦刀』三字。我今晚起,我用布包着嘴巴睡覺。」

那少女在窗外聽了這幾句話,心中大樂,暗想:「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一對鴛鴦刀,竟然在這鏢師身上。我盜了回去,瞧爹爹怎麽說?」

原來這少女姓蕭名中慧,她爹爹便是晉陽大俠蕭半和。

蕭半和威名遠震,與江湖上各路好漢廣通聲氣。上月間得到訊息,武林中失落有年的鴛鴦刀重現江湖,竟為川陝總督劉於義所得。這對刀和蕭半和大有淵源,他非奪到手中不可,心下計議,料想劉於義定會將寶刀送往京師,呈獻皇帝,與其到西安府重兵駐守之地搶奪,不如攔路搶劫。豈知那劉於義狡猾多智,一得到寶刀,便大布疑陣,假差官、假貢隊,派了一次又一次,使得覬覦這對寶刀的江湖豪士接連上當,反而折了不少人手。蕭半和想起自己五十生辰將屆,於是撒下英雄帖,廣邀秦晉冀魯四路好漢來喝一杯壽酒,但有些英雄帖中卻另有附言,囑託各人竭盡全力,務須將這對寶刀劫奪下來。當然,若不是他熟知其人的血性朋友,請帖中自無附言,否則風聲泄漏,打草驚蛇,別說寶刀搶不到,只怕還累了好朋友們的命。

蕭中慧一聽父親說起這對寶刀,當即躍躍欲試。蕭中和派出徒兒四處撒英雄帖,她便也要去,蕭半和派人在陝西道上埋伏,她更加要去。但蕭半和總是搖頭說道:「不成!」她求得急了,蕭半和便道:「你問你大媽去,問你媽媽去。」蕭半和有兩位夫人,大夫人姓袁,二夫人姓楊。中慧是楊夫人所生,可是袁夫人對她十分疼愛,和自己親生的女兒一般無異。楊夫人說不能去,中慧還可撒嬌,還可整天說非去不可,但袁夫人一說不能去,中慧便不敢辯駁。這位袁夫人對她很是慈和,但神色間自然有一股威嚴,她從小便不敢對大媽的話有半點違拗。

然而搶奪寶刀啊,又兇險,又奇妙,這是多麽有趣的事。蕭中慧一想到,無論如何按捺不住,終於在一天半夜裡,留了個字條給爹爹、大媽和媽媽,偷偷牽了一匹馬,便離了晉陽。她遇到了要去給爹爹拜壽的太岳四俠,覺得天下的英雄好漢,武功也不過如此;她聽到了鏢師們的對話,覺得要劫奪鴛鴦刀,也不是什麽難事。

她轉過身來,要待回到房中,再慢慢盤算如何向鏢隊動手,只跨出兩步,突然之間,隔着天井的對面房中傳出當的一聲響,這是她從小就聽慣了的兵刃撞擊聲。她心中一驚:「啊喲,不好!人家瞧見我啦!」卻聽得一人罵道:「當真動手麽?」一個女子聲音叫道:「那還跟你客氣?」但聽得乒乒乓乓之聲不絕,打得甚是激烈,還夾雜一個嬰兒的大聲哭叫。對面房中窗格上顯出兩個黑影,一男一女,每人各執一柄單刀,縱橫揮霍,拼命砍殺。

這麽一打,客店中登時大亂。只聽得周總鏢頭喝道:「大夥兒別出去,各人戒備,守住鏢車,小心歹人的調虎離山之計。」蕭中慧一聽,心想:「這麽不要性命拼鬥,那裡是調虎離山的假打?只可惜他不出來瞧瞧,否則倒真是盜刀的良機。」再瞧那兩個黑影時,女的顯已力乏,不住倒退,那男的卻步步進逼,毫不放鬆。她俠義之心登起,心想:「這惡賊好生無禮,夤夜搶入女子房中,橫施強暴,這抱不平豈可不打?」帶要衝進去助那女子,但轉念一想:「不好!我一出手,不免露了行藏,若是教那些鏢師瞧見了,再下手盜刀便不容易。」當下強忍怒氣,只聽得兵刃相擊之聲漸緩,男女兩人破口大罵起來,說得是魯南土語,蕭中慧倒有一大半沒能聽懂。

她聽了一會,煩躁起來,正要回房,忽聽得呀的一聲,東邊一間客房的板門推開,出來一位少年書生。只聽他朗聲說道:「兩位何事爭吵?有話好好分辨道理,何以動刀動槍?」他一面說,一面走到男女兩人的窗下,似要勸解。蕭中慧心道:「那惡徒如此凶蠻,誰來跟你講理?」只聽得那房中兵刃相交之聲又起,小兒啼哭之聲越來越響,驀地里一粒彈丸從窗格中飛出,拍的一聲,正好將那書生的帽子打落在地。那書生叫道:「啊喲,不好!」接着喃喃自語:「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這還是明哲保身要緊。」說着便慢慢退回房中。

蕭中慧既覺好笑,又替那女子着急,心想那惡賊心無忌憚,這女子非吃大虧不可。但這時那房中鬥毆之聲已息,客店中登時靜了下來。蕭中慧心下琢磨:「爹爹常說,行事當分輕重緩急,眼前是盜刀要緊,只好讓那兇徒無法無天。」當下回到房中,關上了門,躺在炕上,尋思如何劫那寶刀:「這鏢隊的人可真不少,我一個人怎對付得了?本該連夜趕回晉陽,去跟爹爹說知,讓他來調兵遣將。可是倘若我用計將刀盜來,雙手捧給爹爹,豈不是更妙?」想到得意之處,左邊臉頰上那個酒窩兒深深陷了進去。可是用什麽計呢?她自幼得爹爹調·教,武功甚是不弱。但說到用計,咱們的蕭姑娘可不大在行,肚裡計策不算多,簡直可以說不大有。

她躺在炕上,想得頭也痛了,雖想出了五六個法兒,但仔細一琢磨,竟是沒一條管用。朦朦朧朧間眼皮重了起來,靜夜之中,忽聽得篤、篤、篤……一聲一聲自遠而近的響着,有人以鐵杖敲擊街上的石板,一路行來,顯然是個盲人。

敲擊的聲音響到客店之前,曳然而止,接着那鐵杖便在店門上突、突、突的響了起來,跟着是店小二開門聲、呵斥聲,一個蒼老的聲音哀求着要一間店房。店小二要他先給錢,老瞎子給了錢,可是還差着兩吊。於是推拒聲、祈懇聲、店小二罵人的污言穢語,一句一句傳入蕭中慧的耳里。

她越聽越覺那盲人可憐,當下翻身坐起,在包袱中拿了一小錠銀子,開門出去,卻見那書生已在指手劃腳、之乎者也的和店小二理論,看來他雖要明哲保身,還是不免要多管閒事。只聽他說道:「小二哥,敬老恤貧,乃是美德,差這兩吊錢,你就給他墊了,也就完啦。」店小二怒道:「相公的話倒說得好聽,你既好心,那你便給他墊了啊。」那書生道:「你這話又不對了。想我是行旅之人,盤纏帶得不多,寶店的價錢又大得嚇人,倘若隨便出手,轉眼間便如夫子之厄於陳蔡了。因此,所以,還是小二哥少收兩吊錢吧。」

蕭中慧噗哧一笑,叫道:「喂,小二哥,這錢我給墊了,接着!」店小二一抬頭,只見白光一閃,一塊碎銀飛了過來,忙伸手去接。他這雙手銀子是接慣了的,可說百不失一,這般空中飛來的銀子,這次卻是生平頭一遭遇上,不免少了習練,噗的一聲,那塊銀子已打中他的胸口,雖說是銀子,打在身上畢竟也有些疼痛,忍不住「啊邀」一聲叫了出來。

那書生道:「你瞧,人家年紀輕輕的一位大姑娘,尚自如此好心。小二哥,你枉為男子漢,那可差得遠了。」蕭中慧向他掃了一眼,只見他長臉俊目,劍眉橫飛,容顏間英氣逼人,心中一跳,忙低下頭去。只聽那老瞎子道:「多謝相公好心,你給老瞎子付了房飯錢,真是多謝多謝,但不知恩公高姓大名,我瞎子記在心中,日後也好感恩報德。」那書生道:「小可姓袁名冠南,區區小事,何足掛齒?老丈你尊姓大名啊?」那老瞎子道:「我瞎子的賤名,叫做卓天雄。」

蕭中慧心中正自好笑:「這老瞎子當真是眼盲心也盲,明明是我給的銀子,卻去多謝旁人。」突然間聽到「卓天雄」三字,心頭一震:「這名字好像聽見過的。那天爹爹和大媽似乎曾低聲說過這個名字,那時我剛好走過大媽門口,爹爹和大媽一見到我,立時便住了口。但說不定是同名同姓,更許是音同字不同。我爹爹怎能識得這個老瞎子?」

袁冠南伴了卓天雄,隨着店小二走入內院。經過蕭中慧身旁時,袁冠南突然躬身長揖,說道:「姑娘,你帶了很多銀子出來麽?」蕭中慧沒料到他竟會跟自己說話,臉上一紅,似還禮不似還禮的蹲了一蹲,說道:「怎麽?」袁冠南道:「小可見姑娘如此豪闊,意欲告貸幾兩盤纏之資!」蕭中慧更沒料到他居然會單刀直入的開口借錢,越加發窘,滿臉通紅,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呆了一呆,轉過臉去。那書生道:「好,既不肯借,那也不妨。待小可去打別人主意吧!」說着又是一揖,轉身回進了房中。

蕭中慧心頭怦怦而跳,一時定不下神來,忽然之間,那邊房裡兵刃和喝罵聲又響了起來,砰的一聲大響,窗格飛開,一個壯漢手持單刀,從窗中躍出,左手中卻抱了個嬰兒。跟着一個少婦從窗里追了出來,頭髮散亂,舞刀叫罵:「快還我孩子,你抱他到那裡去了?」兩人一前一後,直衝出店房。蕭中慧見那少婦滿臉惶恐之情,怒氣再也難以抑制,心道:「這兇徒搶了她的孩子,如此傷天害理,非伸手管一管不可!」忙回房取了雙刀,趕將出去。遠遠聽見那少婦不住口的叫罵:「快放下孩子,半夜三更的,嚇壞他啦!你這千刀萬剮的惡賊,嚇壞了孩子,我……我……」蕭中慧尋聲急追,那知道這兇徒和少婦的輕身功夫均自不弱,直追出里許,眼見二人雙刀相交,正自惡鬥。那兇徒懷抱孩子,形勢不利,當即將孩子放在一塊青石之上,揮刀砍殺。蕭中慧停步站住,先瞧一瞧那兇徒的武功,但見他被膂力強猛,刀法兇悍,那少婦邊打邊退,看來轉眼間便要傷在他的刀下。蕭中慧提刀躍出,喝道:「惡賊,還不住手?」右手短刀使個虛式,左手長刀竟刺那兇徒的胸膛。

那少婦見蕭中慧殺出,呆了一呆,心疼孩子,忙搶過去抱起。那兇徒舉刀一架,問道:「你是誰?」蕭中慧微微冷笑,道:「打抱不平的姑娘。」揮刀砍出,她除了跟爹爹及師兄們過招之外,當真與人動手第一次是對付太岳四俠,第二次便是斗這兇徒了。這兇徒的武功可比太岳四俠強得太多,招數變幻,一柄單刀盤旋飛舞,左手不時還擊出沉雄的掌力。蕭中慧叫道:「好惡賊,這麽橫!」左手刀着着進攻,驀地里使個「分花拂柳式」,長刀急旋。那兇徒吃了一驚,側身閃避。蕭中慧叫道:「躺下!」短刀斜削,那兇徒左腿上早着。他大吼一聲,一足跪倒,兀自舉刀齊劈,引得他橫刀擋架,一腿掃去,將他踢倒在地,跟着短刀又刺他右腿。

陡然間風聲颯然,一刀自後襲到,蕭中慧吃了一驚,顧不到傷那兇徒,急忙回刀招架,這一回「獅子回首」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當的一聲,雙刀相交,黑暗中火星飛濺。她一看之下,更加驚得呆了,原來在背後偷襲的,竟然是那懷抱孩子的少婦。這少婦一刀被她架開,跟着又是一刀。蕭中慧識得這一招「夜叉探海」志在傷敵,竟是不顧自身安危的拼命打法,當即揮短刀擋過,叫道:「你這女人莫不是瘋了?」那少婦道:「你才是瘋了?」單刀斜閃,溜向蕭中慧長刀的刀盤,就勢推撥,滑近她的手指。蕭中慧一驚,見這少婦力氣不及那兇徒,但刀法之狡譎,卻遠有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