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三部 馬里於斯 第六卷 雙星會 · 四 線上閱讀

大病之初

第二天,在慣常的時間,馬里於斯從衣櫃裡拿出新外套,新長褲,新帽子和新靴子;他穿上這全副甲冑,戴上手套這驚人的奢侈品,前往盧森堡公園。

一路上,他遇到庫費拉克,佯裝沒有看見他。庫費拉克回家後對朋友們說:「我剛碰上馬里於斯的新帽子、新外套和包在裡面的馬里於斯。他大概去趕考。神態呆頭呆腦。」

來到盧森堡公園,馬里於斯繞水池一圈,注視天鵝,然後呆在一座塑像前長久瞻仰;塑像的頭因霉斑全變黑了,而且缺掉一根胯骨。水池旁邊有一個四十來歲、大腹便便的有產者,手裡牽着一個五歲的小男孩,對他說:「要避免極端。我的孩子,要對專制主義和無政府主義保持等距離。」馬里於斯聽到這個有產者講話。然後他再一次繞池子一圈。最後他朝「他的小徑」走去,慢吞吞地,似乎不情願地走過去。仿佛他是被迫的,又有人阻攔他。他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一切,以為像天天所做的那樣。

來到小徑,他看到另一端白髮先生和少女坐在「他們的長凳上」。他把外套紐扣一直扣到上端,挺起身軀,免得有皺褶,有點得意地察看自己長褲的閃光,再向長凳挺進。這樣挺進有進攻意味,不消說,有一點征服的意圖。因此我說:向長凳挺進,等於說:漢尼拔向羅馬挺進。

再說,他的動作是下意識的,他絲毫沒有中斷腦子對工作的習慣思索。這時他想,《中學畢業會考手冊》是一本愚蠢的書,準定是由罕見的傻瓜編寫的,竟至於把拉辛的三部悲劇和僅僅一部莫里哀的喜劇,作為人類精神的傑作加以分析。他耳朵里有尖銳的唿哨聲。走近長凳時,他拉平衣服的皺褶,目光盯住少女。他覺得她以朦朧的藍光充滿了小徑的另一端。

隨着他走近,他的腳步越來越放慢。走到離長凳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雖然還遠未到小徑盡頭,他便站住了,不知怎麼回事又往回走。他心裡甚至沒想不要走到盡頭。少女從遠處幾乎看不到他,看不到他穿上新衣服儀表堂堂。然後他身子挺得筆直,顯得精神抖擻,以防有人在他背後望着他。

他走到相反的一端,然後返回來,這次,他更接近一點長凳。他甚至到達離開三棵樹的地方,但他不知怎麼回事,感到不可能走得更遠了,遲疑不決。他以為看到少女的面孔俯向他。但他拿出男子漢的堅強毅力,克服猶豫,繼續往前走。幾秒鐘以後,他從長凳面前經過,筆直,堅定,臉紅到耳根,不敢向左或向右望一眼,像一個政治家,手插在衣服里。正當他走過時——是在廣場的炮口下,他感到一陣可怕的心跳。她像昨天一樣穿着錦緞連衣裙,戴着皺呢帽子。他聽到難以形容的嗓音,那該是「她的嗓音」。她平靜地說着話。她非常漂亮。他感覺到了,雖然他想竭力不看她。他想:「如果她知道我是論述馬科斯·奧布爾貢·德·拉龍達這篇文章的真正作者,她會禁不住尊敬我和看重我;弗朗索亞·德·納夫沙托先生將這篇文章據為己有,放在《吉爾·布拉斯》的卷首!」

他走過了長凳,一直走到不遠的小徑盡頭,然後返回來,再經過漂亮的姑娘面前。這次他臉色變得蒼白。而且他有非常不快的感覺。他離開了長凳和少女,背對着她,他想象出她在望他,這使他踉踉蹌蹌。

他不想再接近長凳,走到小徑的一半便止步了,他一反常態坐了下來,把目光投向旁邊,他在腦子最朦朧的深處想道,無論如何,那兩個人,一個他欣賞白帽子,另一個他欣賞黑裙子,而他們對他閃光的長褲和新外套也決不會毫無感覺。

一刻鐘之後,他站了起來,仿佛重新走向那張被光環籠罩的長凳。但他佇立着,一動不動。十五個月來,他第一次尋思,天天同他的女兒坐在那裡的先生,無疑也注意到他,可能感到他的持之以恆匪夷所思。

他也第一次感到,用白髮先生這個綽號去稱呼這個不相識的人,即使在思想深處,也是不禮貌的。

他這樣耷拉着頭,呆了好幾分鐘,用手裡的拐杖在沙土上亂畫。

然後他突然朝着與長凳、白髮先生和他的女兒相反的方向轉過身去,回到家裡。

這一天,他忘了去吃晚飯。晚上八點鐘他才發覺,要走到聖雅克街太晚了,「怪事!」他說,於是他吃了一塊麵包。

他仔細刷過外套,然後折好,這才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