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六十三章 萬里故人來 · 2 線上閱讀

「瑪莎,」他答道,「結了婚啦,衛少爺,到那兒第二年就結了婚啦。一個青年,原來在莊稼地里幹活的,坐着他東家的大笨車往市上去,路上從我們那兒過——走那一趟,來回有五百英里還多——跟她求婚,說要討她做老婆(老婆在我們那個地方是很缺的),而後兩個人再在『林子』里自己安家過日子。她先叫我把她的真實情況都告訴那個青年一下。我替她告訴了。他們就結了婚了。他們住的地方,除了他們自己說話的聲音和鳥兒叫的聲音,四百英里地以內,再就聽不到別的聲音了。」

「格米治太太哪?」我試着問。

這是一個很逗樂兒的話題,因為坡勾提先生一聽我問起她來,馬上就轟然哈哈大笑起來,同時用手上上下下地直搓他那兩條腿;他原先在那個早就讓風颳倒吹散了的船屋裡住的時候,每逢遇到有什麼開心的事兒,就老這樣搓他的腿。

「你聽了我這個話,恐怕要不相信!」他說。「你不知道,原來也有人跟她求婚來着!當真有個先在船上當過廚子的人,後來也來到澳大利亞做了移民,跟格米治太太求婚來着,說要娶她;要是沒有這麼回事,那我就是個大什麼——你叫我把話說得更清楚了,可辦不到了!」

我從來沒看見愛格妮那樣笑過。坡勾提先生一下這樣狂喜起來,她看着好玩極了,因此她笑起來就沒個完,她越笑,她也越引得我笑,也越引得坡勾提先生更狂喜,更搓腿。

「格米治太太怎麼答覆那個人的哪,」我笑夠了的時候,問。

「你猜怎麼着,」坡勾提先生回答我說,「格米治太太本來應該說,『謝謝你啦,我很感激你,不過我這個歲數啦,不想再往前走啦。』但是她不但沒那樣說,倒反抄起一個水桶來(那時她身旁剛好放着一個水桶),一下扣在那個廚子的腦袋上,把他弄得直大聲吆喝救命!我急忙跑到屋子裡,才把他救了。」

坡勾提先生說到這兒,又轟然哈哈大笑起來,我和愛格妮也陪着他笑了一陣。

「不過,我對於這個大好人可得說,」他接着說,同時擦了一擦臉,那時候,我們都笑得連一點勁兒都沒有了;「她原先對我說,她到澳大利亞,要怎麼樣怎麼樣,到了那兒,她果然就是她說的那樣,還不止是那樣。喘氣的活人裡面沒有比她更順條順理、更忠心耿耿、更一點不留心眼兒淨顧幹活的,衛少爺。我從來再沒聽見她說,她孤孤單單的,連一分鐘都沒聽說;即便我們只有那塊殖民地當前,我們在那兒人地兩生的時候,都沒聽說,至於想起那個舊人兒來,那也是打從離開了英國,一直沒有的事!」

「現在,最後的一位,但卻並不是最不重要的一位,米考伯先生哪,」我說。「他在這兒欠的債,都還清了——即便他借特萊得的名義寫的手據——你還記得他借特萊得的名義開手據吧,我的親愛的愛格妮——他也都還清了,因此我們可以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混得不錯。他最近的情況是什麼樣子哪?」

坡勾提先生微笑着把手放在他的胸兜里,掏出熨熨帖帖地疊着的一個紙包兒,從紙包里小心在意地拿出一張異乎常形的報紙來。

「你要明白,衛少爺,」他說,「因為我們過的日子很好;我們這陣兒不在『林子』里了,我們一直去到米得培港啦,那兒是一個我們叫做市鎮的地方。」

「米考伯先生有一度也住在『林子』里,離你們不遠嗎?」我說。

「你說對啦,衛少爺,住在『林子』里,」坡勾提先生說,「還是一心一意猛幹活兒。我從來沒見過,一位文墨人兒,那樣一心一意猛幹活兒的。我看見過,他那個禿腦袋,在太陽地里直冒汗,衛少爺,冒得我後來想,那個腦袋非曬化了不可。這陣兒他做了治安法官啦。」

「治安法官?是嗎?」我說。

坡勾提先生把報紙上的一段指給我瞧,我就把那一段高聲朗誦起來(那張報是《米得培港時報》):

昨日在大旅社之大廳中,公宴卓越著聞之殖民同胞及同鎮公民、米得培港區治安法官維爾欽·米考伯先生,濟濟一堂,誠為盛舉。與會之人,充庭盈室,摩肩疊背,呼吸為之窒息。據估計,同時入席預宴者,不下四十七人,而過廳中及樓梯上之眾不與焉。米得培港全鎮逸群之眾美、入時之多士、絕塵之諸彥,紛集沓來,以向此才能兼賅、遐邇愛戴、令聞美譽當之無愧之貴賓,恭致敬意。主持宴會者為麥爾博士(米得培港殖民地撒倫文法學校成員),貴賓坐於其右。台布已撤,《勿歸吾輩》聖詩已唱畢〔1〕(聖詩歌聲優美,吾人於其中不難辨出天賦歌喉之遊藝歌唱家維爾欽·米考伯大少爺金石之音),通常效忠愛國之祝酒詞〔2〕,各自依次提出並歡樂舉行。於是麥爾博士,發表富於情感之演說,隨即對吾等之貴賓,祝酒致詞,意謂:「我等卓越著聞之貴賓、全鎮之光榮。苟非為更騰達,即祝其永居吾人中間,而其居吾人中間,即祝其永遠逸群絕塵,使無餘地可更騰達!」與會之人,聞此祝詞,齊聲歡呼,其盛況有非語言所能表達者。歡呼之聲起而伏,伏而起,如海濤之涌,滾滾不絕。及呼聲終於止息,維爾欽·米考伯先生乃起而致謝。此卓越著聞之貴賓所作之答詞,麗藻綺語、富艷暢達,遠非敝社在才力欠備之情況下所能盡載。略事陳述,示意而已。此答詞實偉論之精粹,其中數節,溯及貴賓事業成功之本源,且對聽眾中之年事較幼者,警之以切勿負無力償還之債務,以其為礁石,可以覆舟也。其言至感人,即在座諸人中之至堅強者,亦為之墜淚。繼此即向下列諸人祝酒:麥爾博士;米考伯夫人(伊在旁門前,文溫優雅,鞠躬致謝,其旁則諸粲者,爛若銀漢,高踞椅上,以觀以飾此賞心悅情之盛況);次則為瑞捷·白格太太(即前此之米考伯大小姐);為麥爾太太;為維爾欽·米考伯大少爺(伊詼諧而言,雲己不能以言詞答謝,故請得以歌唱答謝,此言一出,全場為之捧腹);為米考伯太太母家之人(此在祖國,自為人所熟知,故不贅言),等等等等。祝酒已畢,餐桌移去,其速若神,以備跳舞。舞者歡娛至耀靈〔3〕示警,始行終止;在獻身特浦隨考銳神〔4〕諸人中,以維爾欽·米考伯大少爺及麥爾博士第四女公子、優雅動人、多才多藝之海琳娜小姐,為最引人注目雲。

〔1〕 即《舊約·詩篇》第115首,為感謝詩,多用於宴會。

〔2〕 即祝酒時,首先對國王,以次及王后、太子及王室親屬提名祝酒。

〔3〕 原文Sol,拉丁文「太陽」,也為羅馬人日神。

〔4〕 古希臘司舞蹈之神。

我反回去看前面麥爾博士的名字,想到麥爾先生,從前給米得勒塞治安法官當助教師,為貧所困,現在居然境遇佳勝,我正為之欣喜,這時坡勾提先生又往報上另一個地方指去,於是我在報上看到我自己的名字,因此如下讀道:

致著名作家大衛·考坡菲先生

吾之親愛老友閣下,

多年以前,吾竊有幸,得親仰瞻眉宇,而今則此眉宇,已為文明世界中大多數人所心慕神追而親切熟悉矣。
吾親愛之老友閣下,雖吾人所難制御之情勢,使吾與吾幼年之好友,暌違兩地,吾不復得親承謦欬,但吾於其人之高飛遠翔,固無時無地不在念中也。且縱
洶湧重洋,砰訇澎湃,使人隔絕,
如彭斯〔5〕之所云,然不能屏斥吾輩,使之對其人陳於吾輩面前之濃郁華筵,弗得沉浸而咀嚼之也。
以此,吾親愛之老友閣下,值此吾二人所共欽佩敬仰之人離此處而返國之際,吾不能不引以為良好之時機,為吾個人,並不自揣,為米得培港全體居民,公開向閣下致謝,以答閣下對吾輩優渥之厚賜。
吾之親愛老友閣下,往矣無怠!汝於此地,並非聲譽無聞,亦非賞識無人。吾輩雖「遠在異域」,但非「舉目無親」,亦非「心懷鬱郁」(且吾可贅言),更非「步履遲遲」〔6〕。吾之親愛老友閣下,往矣無怠!沖天而起,鷹揚萬里可也!米得培港之居民,最低亦可希冀矚目於閣下之軒翥,以娛其情性,開其茅塞,益其智慧!
在地球此一部分之上,於眾目睽睽之遠矚中,將永有目一雙,在其猶未喪明、尚能瞻視之日,屬於治安法官維爾欽·米考伯也。

〔5〕 彭斯《昔時往日》第15行。

〔6〕 英18世紀文人哥爾斯密的《遠遊》第1行:「遠在異域,舉目無親,心懷鬱郁,步履遲遲。」

我把報上別的部分也都大概看了一下,我發現,米考伯先生原來是該報勤勞不懈、甚受重視的通訊員。在那份報紙上,還登了米考伯先生另一封信,談的是一座橋的問題;還有一份廣告,說,米考伯先生所寫的同一類型書信集,將於近期重新出版,裝訂精美,「較前篇幅大增」;同時,那份報的社論,要不是我完全看錯了,也是他的手筆。

在坡勾提先生和我們待在一塊兒的時候,還有好些晚上,我們都長談過米考伯先生。他待在英國的時候,始終住在我們家裡——這個時期,我想,大概不過一個月——他妹妹和我姨婆,都到倫敦來看望他。他坐船回去的時候,我和愛格妮都到船上去給他送行;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永遠也不會再有給他送行的那一天了。

在他離去以前,他和我一塊到亞摩斯去了一趟,看一下我在教堂墓地里給漢的墳上立的那個小小的碑碣。他要我把碑碣上簡單樸質的銘言抄給他,我正抄着的時候,我看到他俯下身去,把墳上的草拔起一叢,把墳上的土抓了一點。

「帶給愛彌麗,」他說,一面把草和土揣在懷裡。「這是我答應她的,衛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