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六十二章 指路明燈 · 2 線上閱讀

「哦,放我去吧!我有些心神失常了!下一次再說吧!」我當時所能辨別出來的就是這幾句話。

究竟是我出於自私自利、不顧輕重,才不假思索貿然而為呢?還是,我一下覺到有一線希望,因而看到一條明路,一向不敢設想的,在面前展開了呢?

「我還有話,一定得說一說。我不能讓你這樣就離開了!愛格妮,咱們倆既然經過了這麼些年,在這些年裡經過了這麼些起伏悲歡了,那看在老天的分上,就彼此不要再有誤會了!我一定得明明白白地都說一說。假如你有任何殘存未去的想法,認為我會嫉妒你加給別人的幸福,認為我不能把你托給你親自選擇、更為親愛的保護者,認為我不能站在遠處,看着你的快樂感到滿足,那就請你把這種想法打消了吧,因為這種想法,是我不配的!我的苦難並沒完全白受。你的教導,並沒完全白費。我對你的感情里,並沒摻雜任何自私的成分。」

她現在鎮靜下來了。過了不大的一會兒,她把蒼白的臉轉向我,用低低的聲音,雖然斷斷續續,但卻清清楚楚,對我說:

「憑了你對我這份純潔的友誼,特洛——我對你這份友誼確實毫不懷疑——我就得告訴你,說你誤會了。我不能再說別的了。假如我在過去這些年裡,有的時候需要有人幫助、有人出主意,這種幫助和主意我都得到了。假如我有的時候感到不快活,這種感覺已經都過去了。假如我曾有過負擔壓在心頭,這種負擔也已經減輕了。假如我有什麼秘密,那並——不是現在才有的,而且也——不是你所猜測的那種,這個秘密是我不能泄露的,也是別人不能與聞的。這個秘密長久以來就存在我一個人心裡,而且應該繼續留在我一個人心裡。」

「愛格妮!別走!就要你等一下!」

她正想走開,可是我把她攔住了。我用胳膊摟着她的腰。「在過去這些年裡!」「那並不是現在才有的!」新的想法和新的希望在我的腦子裡沸騰渦旋,我的生命里所有的顏色全起了變化。

「最親愛的愛格妮!我最敬重、最尊崇的——我最衷心疼愛的!今天我到這兒來的時候,我本來想,不論什麼都不能從我心裡把這樣一番自白掏出來。我本來想,我能把這番自白,在咱們這一輩子裡,都藏在心裡,不說出來,一直到咱們老了的時候。但是,愛格妮,假如我真有任何新生的希望,讓我有那麼一天,能用比妹妹更親密——的稱呼叫你,跟妹妹截然不同的!——」

她的眼淚簌簌下落,但卻跟她剛才流的那種眼淚不一樣;我在這副眼淚里,看到我的希望光明起來。

「愛格妮!你一直就是給我領路、給我支持的!假如在咱們幼年一塊長起來了的時候,你把心多用在你自己身上一些,而少用在我身上一些,那我那种放縱任意的愛好,就無論如何也不會舍你而他求。但是你可那樣比我高出百倍,那樣在我童年的希望和失意中成了我離不開的人,因此凡事都跟你推心置腹、凡事都向你依賴倚靠,成了我的第二天性,在一段時期里,取得了我更重要的第一天性——像我現在這樣愛你的天性——而代之!」

她仍舊哭泣,但並不是悲傷——而是歡樂!同時仍舊抱在我懷裡,但是不是從前那樣,而是從來沒有過的那樣——而是我原先認為永遠不會有的那樣。

「我愛朵蘿的時候——像你知道的,愛格妮,那樣如痴如醉地愛她的時候——」

「正是!」她懇切地喊道。「這是我知道了非常高興的!」

「我愛她的時候——即便那時候,假如沒有你的同情,我的愛也是不圓滿的。我得到了你的同情,我的愛也就得到了圓滿。後來我喪失了她的時候,愛格妮,我要是沒有你,我會成什麼樣子呢!」

她更緊地偎在我的懷裡,更近地貼在我的心上,她那顫抖的手放在我的肩頭,她那溫柔恬靜的眼睛含着晶瑩的淚珠看着我!

「親愛的愛格妮,我離開祖國的時候,愛你,我留在國外的時候,愛你,我回到國內的時候,愛你!」

跟着,我盡力把我做過的掙扎,把我得出的結論,都告訴了她。我盡力把我的赤心,老老實實、完完全全,在她面前,披肝瀝膽,掬誠相示。我盡力向她表明,我怎樣曾經希望,對自己、對她,都有更進一步的了解;怎樣根據了解得出結論,聽命於這種結論,又怎麼即便在那一天,也都是對這一決定忠守不渝,來到那兒的。如果她對我的愛(我說),是能讓我給她做丈夫的那一種,那她就可以那樣做,但我並不是說,因為我本身理所應該,而只是因為我忠誠地愛她,因為我對她的愛經過憂患才成熟到現在這樣,又因為成熟到現在這樣,我才把它公開表明。哦,愛格妮啊,就在那同一時間裡,我那孩子氣的太太在天之靈,從你那忠誠的眼睛裡,向我看着,表示嘉許;而且通過你,贏得我最溫柔的回憶,使我想起那朵小花朵兒,在華年就凋謝了。

「我這個人快樂無比,特洛——我這顆心感情洋溢——不過,我還有一件事,非得說一說不可。」

「最親愛的,什麼事哪?」

她把溫軟的雙手放在我的肩頭,安靜地看着我的臉。

「這會兒你猜一猜是什麼事吧。」

「我就是不敢猜是什麼事。告訴我吧,親愛的。」

「我這一輩子一直地就沒有不愛你的時候!」

噢,我們真快活,我們真快活!我們流淚,但不是因為我們受過種種磨難(她所受的比我的更大得多)才到了現在這一步,而悲不自勝,而是因為,有了現在這一步,再也不會分離,而喜極生悲!

在那個冬天晚上,我們一起在田野里散步;冰冷的空氣似乎也在分享我們那幸福的寧靜。在我們流連徜徉的時候,早出的星星開始在天空閃爍,我們抬頭看着星星,心裡感謝上帝,把我們引導到這樣的寧靜之中。

夜間,在月亮的清輝之下,我們一起站在那個老式窗戶裡面,愛格妮靜靜地抬頭看着月亮,我就隨着她的目光看去;於是,我心裡就出現了一個衣服襤褸、足繭踵決的男孩,沒人管,沒人理,在漫漫長途上艱苦跋涉,就是這個孩子,卻會有今天,把緊貼着我的心跳動的那顆心叫做是他自己的。

第二天差不多要用正餐的時候,我們在我姨婆面前出現。坡勾提說,她在樓上我的書房裡,她現在給我把書房收拾得井然有序,成了她得意的事了。我們看到我姨婆,戴着眼鏡,坐在壁爐旁邊。

「喲!」我姨婆在暮色蒼茫中,使勁用眼瞧着說,「你帶回家來的這位是誰呀?」

「愛格妮呀,」我說。

因為我和愛格妮約好了,先什麼也不說,所以我姨婆覺得很有些不得勁兒。我說「愛格妮呀」的時候,她帶着有希望的樣子向我瞧了一眼,但是看到我還是跟平常一樣,她悵然若失地把眼鏡摘了下來,用它在鼻子上蹭。

雖然如此,她還是熱誠地招呼愛格妮;隨後我們就在樓下點上蠟燭的客廳里吃起正餐來。我姨婆把眼鏡戴上了有兩三次,為的是再看我一下,但是每次都是又把它摘了下來,垂頭喪氣地,用眼鏡蹭鼻子,讓狄克先生看了,極為慌亂不安,因為他知道這不是好兆頭。

「我說,姨婆,」吃完飯以後我說,「我已經把你告訴我的事對愛格妮談過了。」

「那樣的話,特洛,」我姨婆滿臉紫漲起來,說,「你可就不對了,你怎麼說話不當話啊!」

「我相信你不是發火了吧,姨婆?我可以肯定地說,你要是聽到,愛格妮並沒因為意中人的事不快活,你就決不會發火了。」

「豈有此理!」我姨婆說。

我看到姨婆頗為生氣,我就想到,最好的辦法就是乾脆給她消氣。我摟着愛格妮,走到我姨婆的椅子背後,我們兩個都俯身靠在她上面。我姨婆兩手一拍,從眼鏡里看了一眼,立即發起歇斯底里來,我平生見到她發歇斯底里,這還是頭一次,而且是僅有的一次。

這陣歇斯底里一發作,把坡勾提叫上來了。我姨婆剛一緩和過來,就撲到坡勾提身上,管她叫蠢笨的老東西,用盡了全力抱坡勾提。抱完了坡勾提,又抱狄克先生(這一抱,他覺得無上榮幸,但是也大為驚訝);抱完了狄克先生,才告訴他們這是為什麼。隨後,我們大家都共同感到非常快活。

我姨婆在上次和我作那番短短談話中是存心為我好而故弄玄虛呢,還是當真誤解了我的心情呢,這是我弄不清楚的。不過她說,反正她告訴了我愛格妮要結婚了,而且我現在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那是多麼千真萬確;那也就夠了。

我們沒過兩個星期就結了婚了。特萊得和蘇菲,斯特朗博士和斯特朗太太,是參加我們這個雅靜婚禮的僅有客人。我們在他們喜氣洋溢中和他們告別,然後一塊兒驅車而去。我雙手緊緊摟在懷裡的,是我一生中一切雄心壯志的源泉,是我這個人的中樞,是我這個生命的中心,是我可以呼之為嫡嫡親親的人,是我的太太,是我對她把愛建立在磐石之上的親人!

「最親愛的丈夫!」愛格妮說。「現在既是我能用這個稱呼叫你了,我就還得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兒哪,說給我聽聽吧,我愛。」

「這是在朵蘿臨終那天夜裡發生的。她讓你叫我來着。」

「不錯。」

「她告訴我,她給我留下一件什麼。你能猜出來是什麼嗎?」

我相信我能。我把愛了我那麼長時間的太太拖得更緊地靠在我身旁。

「她告訴我,她向我提出最後一個請求,她託付給我最後一件事。」

「那就是——」

「那就是,只有我能補這個空了的位置。」

於是愛格妮把頭放在我的懷裡,哭泣起來;我這時也陪着她哭泣,不過我們是那樣地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