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六十一章 一對悔罪人,令人發深省 · 3 線上閱讀

當時我看到,那位戴眼鏡的紳士,好像支持二十八號,和克里克先生的二十七號對抗,因為他們兩個,以親手改造各自的人為己任。

「你的心情怎麼樣啊,二十八號,」戴眼鏡的那位紳士問。

「我謝謝你啦,先生,」利提摩先生回答說。「我這會兒看出來我都做了些什麼蠢事了,先生。我想到我過去那些夥伴犯的罪惡,非常於心不安,先生,不過我相信,他們是能得到寬恕的。」

「你自己很快活吧,是不是?」問話的人說,同時點頭以示鼓勵。

「我太感激你了,先生,」利提摩先生回答說,「完全快活。」

「但是,你心裡到底有沒有什麼想要說的?」問話的人說,「要是有,儘管說好啦,二十八號。」

「先生,」利提摩先生只嘴裡說,並沒抬眼,「如果我的眼睛沒看錯了的話,我看到這兒有一位紳士,前些年就跟我認識,這位紳士要是知道一下,先生,我過去所以幹了那麼些蠢事兒,完全是因為在我伺候那班青年的時候,過的是一種無所顧慮、不用頭腦的生活,完全是因為我叫他們引上了我自己沒有力量能抵抗的歧途;這位紳士要是知道了我把我做的蠢事兒都歸到這兩方面,是於他有好處的。我希望這位紳士知道警惕,不要認為我魯莽放肆,見我的怪。我這個話都是為的他好。我對於我自己過去做的蠢事兒深深地意識到。我希望,他對於他也有份兒的一切壞事和罪惡,知道後悔。」

我看到,有好幾位紳士,聽到這個話,都用手在眼上打眼罩兒,好像他們剛剛進教堂那樣〔6〕。

〔6〕 教堂裡面比外面暗。

「這個話可給你爭光,二十八號,」問話的人說。「這也是我本來就想到,你要有這一手的。還有什麼別的話沒有?」

「先生,」利提摩先生說,說的時候,只把眉毛稍微一抬,但是卻沒抬眼睛,「從前有一個年輕的女人,墮落到放蕩的路子上去了,我本來想把她拯救出來,先生,但是可沒辦到。我現在請這位紳士,如果他辦得到的話,替我轉告這個年輕的女人,就說,她對我做的壞事兒,我都寬恕了,還得告訴她,就說我號召她,叫她悔過——如果這位紳士肯幫忙,替我轉告的話。」

「我深信不疑,二十八號,」問話的那個人說,「你說的這位紳士一定要對於你這樣很得體地所說的話,深深感動——這也是我們大家都要深深感動的。好啦,你可以去啦。」

「我謝謝你啦,先生,」利提摩先生說。「諸位先生,我跟諸位道日安啦,同時希望,你們自己和你們家裡的人,都看出來你們的罪惡,而加以改正!」

二十八號說完了這番話,退入室內,未退之先,和烏利亞互相瞅了一眼,好像是說,他們兩個通過某種傳遞消息的辦法,並非一點也不認識。他的室門關上了以後,這群人中間,起了一陣嗡嗡之聲,說二十八號是一個很體面的人,他這個案子是一個很有啟發的突出案子。

「現在,二十七號,」克里克先生在場上就剩了他和他那個囚犯的時候說,「有沒有任何事,有人可以替你做的?如果有,說出來好啦。」

「我得卑鄙哈賤地請求,先生,」烏利亞回答說,同時把他那裝滿了仇恨的腦袋一拘攣,「許我再給我媽寫信。」

「那當然可以允許的,」克里克先生說。

「謝謝你啦,先生!我很替她擔心。我害怕她不安全。」

有人不慎,問道,從哪方面來的不安全?但是別人卻駭異地打着喳喳兒說,「噓!」

「我說的是永生永世地安全,先生,」烏利亞朝着問話那個人那方面打了一個拘攣,說。「我願意我媽也能達到我這種境界。我要是沒到這兒來,我也不會達到我這種境界。我願意媽也到這兒來。不論誰,要是叫人逮起來,送到這兒來,都有好處。」

這種情趣,讓大家聽了,非常感到滿意——我認為,比那天所發生的任何事兒,都更令人滿意。

「我還沒到這兒來的時候,」烏利亞說,說的時候,偷偷地向我們身上溜了一眼,溜的神氣里好像表示,他要把我們所屬的那個外面世界,一概摧毀無餘,如果他有那種力量的話;「我淨干蠢事兒;現在我可看明白了我這些蠢事兒了。在外面的世界裡,罪惡可多着啦。媽身上的罪惡也多着啦。世界上,除了這兒,再就沒有一個地方不是充滿了罪惡的。」

「你跟從前,大不一樣了?」克里克先生說。

「哦哦,不錯,先生!」這位前途有望的悔罪人說。

「如果你出去了,你不會有反覆吧?」另一個人問。

「哎喲喲,不會,不會,先生!」

「呃!」克里克先生說,「很好,很好。你已經跟考坡菲先生打過招呼了,二十七號。你還有別的話要跟他說的沒有?」

「你在我到這兒來、改了樣兒以前很久就認識我了,考坡菲先生,」烏利亞看着我說;看的時候,那種壞樣子,即便在烏利亞臉上我都從來沒看見過。「當年雖然我幹了一些蠢事兒,但是在驕傲的人中間,我可卑鄙哈賤,在粗暴的人中間,我可老實馴順,那時候,你就認識我——你自己就對我粗暴過,考坡菲先生。你有一次,在我臉上打了一下,這是你知道的。」

大家都表示憐憫。還有幾位,憤怒地衝着我瞧。

「不過我寬恕你了,考坡菲先生,」烏利亞說,同時拿他寬宏恕人這種天性作題目,和苛刻不敬、褻瀆神聖的天性作對比,這我不必記下來。「我對每一個人都寬恕了。要是挾嫌懷恨,就不是我這樣的人幹的了。我坦率爽快地,不和你計較,我只希望,你以後把你的脾氣好好地約束約束。我希望維先生悔過,維小姐也悔過,還有那一夥滿身罪惡的人都悔過。你受到死了老婆的悲痛,我希望那會於你有好處;不過你頂好還是能到這兒來。維先生和維小姐也都頂好能到這兒來。我對你,考坡菲先生,最大的心愿,還有對所有你們諸位紳士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們都叫人抓住,關到這兒來。我想到我過去乾的那些蠢事兒和我現在的心境,我就敢保那是於你們都有好處的。你們這些沒到這兒來的,我都憐憫。」

他在大家異口同音大加讚賞聲中,溜溜湫湫地回了自己的囚室。而我和特萊得,就在他的囚室上鎖之後,覺得大為鬆快。

我很想問一問,這兩個傢伙到底幹了些什麼,才關到這兒來的,我這種想問一問,是參觀這番悔罪的行動里極突出的一種情況。而對這個問題,好像他們都諱莫如深。我看到那兩個獄吏,覺得他們臉上隱隱約約地露出一些馬跡蛛絲,表示他們對於這種煞有介事的亂騰,非常明白到底有什麼意義。所以我就把我的問題向他們之中的一位提出。

「你知道,」我們沿着過道走去的時候,我說,「二十七號最後一次乾的『蠢事兒』,是什麼罪行?」

回答是,一個銀行案件。

「是向英倫銀行詐欺取財嗎?」我問。

「不錯,先生,詐欺取財,偽造文件,合謀作案。他還有幾個別的人。他支使那幾個別的人去幹活計。那是一個計劃周密、要弄一大筆錢的案子。判的刑是終身流放。二十七號是那一夥子裡最奸猾精細的傢伙,他差一點就逃脫開了;不過沒完全逃脫開。銀行差一點兒就沒能抓住他的辮子——只差一點兒。」

「你知道二十八號犯的是什麼罪?」

「二十八號,」透露消息給我的那個人說,說的時候,從頭到尾,都是低聲細語的,同時在我們順着過道走的時候還往後面看着,害怕叫克里克先生和其他的人聽見,因為他對那兩位清白純粹的寶貝兒,說那樣無法無天的話;「二十八號(也判了終身流放)找到了個當聽差的地方,硬從他的少主人手裡,連東西帶錢,搶走了大約有二百五十鎊之數,那時是他們要往外國去的頭天夜裡。我對於他這個案子記得特別清楚,因為把他抓起來的,是一個小矮子。」

「一個什麼?」

「一個小矮婦人。我忘了她叫什麼啦。」

「不是叫冒齊吧?」

「是,正是!二十八號這個傢伙避開人的耳目,用淡黃色的假髮和連鬢鬍子,還有全套的化妝玩意兒,你一輩子從來都沒見過的,化妝起來,要逃往美國去,在掃色屯〔7〕街上走的時候,叫那個小矮子婦人碰見了,她那雙非常尖的眼睛一下就認了出來是他——鑽到他的腿襠里,把他頂翻了——像猙獰的死神一樣,抓住他不放。」

〔7〕 英國一海口,為英國開往美國去的船最常停泊之所。

「真是了不起的冒齊小姐!」我喊道。

「你要是看到,在審判的時候,她都怎樣站在證人席一把椅子上(我在那兒看見來着),你就得這樣說,」我這位朋友說。「她抓住了他的時候,他把她的臉都開了,往死里狠梆她,但是她可老沒撒手,抓住了他,一直抓到把他關起來的時候。實在的情況是:她把他抓得緊極了,法警沒有辦法,只好把他們兩個一塊兒逮起來。她作證的時候,精神抖擻極了,法官大為稱讚;回家的時候,歡呼的人一路不斷。她在法庭里說,即便那個傢伙跟參孫〔8〕一樣勇,她也要單人獨馬把他擒拿(因為她知道他做的壞事兒)。我也相信,那她辦得到!」

〔8〕 參孫,古猶太人的大力士,事跡見《舊約·士師記》第13~16章。

我也相信,她辦得到,我為這個,對冒齊小姐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我們現在已經看到了一切要看的情況了。要是對克里克先生這位大人說,二十七號和二十八號,都始終一貫、毫無改變,說,他們那時候是什麼樣子,他們一直就是什麼樣子,說,那兩個虛偽欺騙的混蛋,正是在那種地方上,會搞那一套悔罪把戲的傢伙,說,他們跟我們一樣地知道,這種悔罪,有什麼市場價值,能在他們流放出國的時候,對他們直接有利;一句話,要是說,這檔子事,腐朽糟爛,矯飾欺世,痛苦地發人深省,我要是對克里克大人這樣說,一定是白說了。所以我們離開他們,讓他們搞那一套制度吧,我們回到家裡,自己納悶兒吧。

「好者為樂,什麼人玩什麼鳥兒;不過如果這個鳥兒是個有病的鳥兒,那狠狠地玩它,也許得算好事,因為那樣,那個鳥死得就快了。是不是,特萊得?」

「我希望是,」特萊得回答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