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六十一章 一對悔罪人,令人發深省 · 2 線上閱讀

「哦呀!」特萊得說,「要回答這個問題可不容易。也許是他投了某一個人的票,或者借給了某一個人錢,或者買了某一個人的貨物,再不然,就是他反正對什麼人幫過忙,或者給什麼人當過掮客,而那個什麼人認識一個別的什麼人,而那個別的什麼人叫郡長提名任命了他吧。」

「不管怎樣弄到的,反正他在任上,那是一點也不錯的,」我說。「他這兒給了我一封信,信上說,他們執行一種惟一真正能使囚徒遵守紀律的制度,他要是能把這種制度運用的情況指給我看一下,那他非常高興。他們這種制度,是惟一不容置疑的辦法,能使犯人真誠、永遠悔過自新——一句話,他們這種辦法不是別的,就是單人隔離囚禁〔2〕。你覺得怎麼樣?」

〔2〕 狄更斯最反對這種單人囚禁制度,詳見他的《游美札記》第7章和第3章。

「對於這種制度覺得怎麼樣?」特萊得正顏厲色地問。

「不是對這種制度。對我接受他這番邀請,同時跟我一塊走一趟,你覺得怎麼樣?」

「我不反對,」特萊得說。

「那麼我回他信,就這樣說啦。咱們先不必說,這個傢伙對待咱們是什麼樣子;他怎樣把他兒子都趕出門去了,怎樣叫他太太和女兒過那樣愁苦的生活,你還都記得吧?」

「完全記得,」特萊得說。

「然而,如果你把他的信看一下,你就會看到,他對於全部刑律重罪都犯全了〔3〕而判刑的囚徒,卻又成了最溫柔慈愛的人了,」我說;「但是,我可看不出來,他這個溫柔慈愛,施於任何哪一類被造之物身上。」

〔3〕 英國刑法,罪名只分兩種:重罪與輕罪。凡不屬輕罪即為重罪。

特萊得把肩頭一聳,一點也沒覺得怪。我本來也想到他不會覺得怪;我自己就沒覺得怪;我要是在實際人生中對於同樣的諷刺看到的太少了,我才會覺得怪呢。我們把參觀的時間安排好了,於是那天晚上我給克里克先生寫了回信。

在我們約好了的那一天——我想就是第二天,不過那沒有關係——特萊得和我,一塊兒來到克里克先生大權在握的監獄。那是一座占地廣大、結構堅固的建築,花了好多的錢才蓋起來的。我們快來到監獄大門前的時候,我不由得心裡想,如果有任何人,以諧為莊、受到愚弄〔4〕,提出建議,說要用這個監獄建築費的一半,給青少年蓋一個工業學校,或者給應得照顧的老人蓋一所養老院,那這個國家裡,要有什麼樣的叫嚷喧囂啊。

〔4〕 慈善機關,實多慘酷,像狄更斯的《奧立弗·退斯特》里所寫的孤兒院及《游美札記》第3章里寫到的貧民委員會等等。但有的人,只聽到慈善之名,便信以為真,此或此處「以諧為莊、受到愚弄」之意乎。

在一個公事房裡(這個公事房,很可以作巴別塔〔5〕的最下層,因為它蓋得那樣龐大堅固),有人給我們帶領引見,來到我們的舊校長面前。只見那兒是一群人,有兩三位屬於治安法官之中喜歡多事那一類的,還有幾位他們帶來參觀的人,克里克先生是這一群人裡面的一個。他接待我的態度好像表示,我的心性就是他在過去的幾年中培養起來的,我這個人就是他一直最溫柔愛護的。我把特萊得引薦給他的時候,他表現了同樣的態度,不過不像對我那樣強烈,說他一直也是特萊得的嚮導、聖哲和朋友。我們這位尊嚴的老師比以前老得多了,而在儀容方面,並無所改善。他那副臉膛還是和從前一樣地赤,那雙眼睛還是和從前一樣地小,而且未免更瞘瞜了。原先他那潮乎乎的蒼白頭髮,我以為是他的特別標誌的,幾乎完全掉光了,他那禿腦殼上很粗的青筋,一點也不比原先更順眼。

〔5〕 見《舊約·創世記》第11章第4節以下。

這幾位紳士互相交談,我聽了可以看出:世界之上,除了不論花多少錢,為犯人謀求最大的舒適而外,就沒有任何其他應該視為重要的事情;除了監獄以內,在廣闊的地球之上,再就沒有任何事情可做;我聽他們說完了這些話以後,我們就開始參觀。那時恰好是正餐開飯的時候,所以我們先來到大廚房。在那兒,每個囚徒的正餐,一人一份,都像鐘錶的機器一樣地規律,一樣地準確,擺了出來(然後再送到每個囚徒的囚室里)。我避開眾人,跟特萊得說,我納悶兒,不知道是否有人感到過,囚徒們吃的這種量豐質美的食物,和水手、士兵、工人——這都是老老實實、勤苦工作的人之中的絕大部分——且不說乞丐,吃的正餐,中間那種驚人的差別。因為後面這些人五百個裡面,也沒有一個像有前面那種人吃得一半那麼好。不過我聽說,他們這兒有這種「制度」,必須吃得好。並且,我看到,只要有了這種「制度」,那麼吃飯方面的問題,一切方面的問題,如有任何懷疑,就都足以打破,如有任何不倫不類的怪現象,就都足以消滅;簡而言之,這樣一說,則對於這種制度,一下就解決了,再無可說了。所有的人,好像都認為,除了這種制度以外,決不會再有任何別的制度值得一顧。

我們從那些壯麗堂皇的過道里走過的時候,我問克里克先生和他的同僚,這種統轄一切、凌駕一切的制度,主要的優點是什麼?我一聽他們,我發現,它的主要優點就是:囚人完全和別的囚人隔絕——所有被囚禁的人,沒有一個人知道其餘任何別人的情況;還有,被囚禁的人,心神受到約束,導向健全的心境,因而生出真誠的懊悔與痛恨。

現在,我們開始到單人囚室里訪問囚人,從這些囚室所在的過道里過,聽到他們告訴我們囚徒到聖堂做禮拜以及其他等等;我從這些情況里只覺得,囚徒之間,非常有可能互相了解許多情況,他們中間,有一套相當完整的辦法,互通聲氣。這種情況,我相信,在我寫這一段書的時候,已經證明確屬事實;但是,因為如果那時有人透露出這種懷疑來,那簡直就是對於那種制度肆意褻瀆;所以我就只好盡我所能,岌岌從事,以期看到懊悔痛恨。

但是即便在這一點上,我也不無疑慮。我看到,悔恨的方式,有其普遍的規格,就跟成衣鋪櫥窗里所掛出來的襖褂和背心,有其普遍的規格一樣。我聽到大量的懺悔,性質很少不同,即便懺悔所用的字句:也很少不同(這是使我認為極端可疑的)。我只看到許許多多狐狸,夠不到葡萄園裡的葡萄,就把整個的葡萄園都毀謗得不成樣子,但是我卻沒看到,有多少狐狸,夠得着一嘟嚕葡萄的,可以信得過。不但如此,更有甚者;因為我還看到,最會坦白認罪的囚人,就是最引人入勝的對象,而他們那樣自負、那樣自大、那樣城府深沉、那樣喜愛欺詐(他們中間,有許多人,喜愛欺詐之甚,幾乎令人難以置信,這是從他們的歷史裡可以看出來的),都使他們借坦白以取得發泄,而又借坦白以取得滿足。

在我們往來於囚室之間的時候,我屢屢聽到二十七號這個囚犯,他就是監獄裡的寵兒,他看起來好像就是一個模範囚犯,因此我暫時停止了我對於坦白的批判,而等着先看一看這個囚犯,然後再說。二十八號,據我的了解,也是一顆輝煌朗照的特別明星;但是他的光輝卻有些讓二十七號那種特別輝煌的亮光給壓下去了。我聽到那麼些關於二十七號的話,說他怎樣對他身旁的每一個人都誠心誠意地勸誡警告,他怎樣經常不斷地給他母親寫孝思感人的信(他好像認為他母親正處於極大的困境之中),因此我急不能待地想要一見其人。

不過我卻還得耐心忍性、等候一歇。因為二十七號是要留到最後,作為大軸子演出的。不過後來我們到底來到他的囚室門外了;克里克先生從門上的小洞兒往裡瞧了瞧,以最大的敬愛態度,對我們報告說,他在那兒讀讚美詩集哪。

好多腦袋馬上擁擠上來,都要看一看二十七號讀讚美詩集,因此門上那個小洞兒都擠得嚴嚴地,縱深有六七層之多。為了要解決這種不便,同時要使我們有一個機會,和貨真價實的二十七號談一談,克里克先生吩咐獄吏把囚室的門開開,把二十七號請到過道里來。門開開了,二十七號出來了,於是我和特萊得都大吃一驚,因為我們看到的這位改邪歸正的二十七號,不是別人,正是烏利亞·希坡!

他一下就認出來是我們,同時,一面走,一面說(說的時候,身子還是像從前一樣,直打拘攣)。

「你好哇,考坡菲先生?你好哇,特萊得先生?」

他這樣跟我們一招呼,所有的人都表示敬愛羨慕。我有點覺到,每個人都認為,他不驕傲,而肯答理我們,感到驚異。

「呃,二十七號,」克里克先生帶着惋惜的樣子讚賞他,說,「你今天覺得怎麼樣啊?」

「我們很卑鄙哈賤,先生!」烏利亞·希坡說。

「你永遠是卑鄙下賤的,二十七號,」克里克先生說。

說到這兒,另一位紳士,帶着極端焦慮的樣子,問,「你是不是非常地舒服哪?」

「是非常地舒服。我謝謝你啦,先生!」烏利亞·希坡往那方面瞧着,說,「在這兒,比一向在外面,舒服得多了。我看出來我都做了些什麼蠢事了,先生。我所以感到舒服的,就是因為我看出來了。」

有好幾位紳士,聽到這個話,深為感動,於是第三個發話的人,硬擠到前面,以滿含感情的口氣問,「你覺得那個牛肉怎麼樣?」

「謝謝你,先生,」烏利亞往這個發話的人那方面瞧着,說,「昨兒的牛肉,不大可心,因為老了點兒,不過忍苦受難是我的職分。我做過蠢事兒,諸位先生,」烏利亞帶着馴服老實的微笑,往四圍看了一轉,說,「所以我應該毫無怨意,忍受後果。」

一陣嗡嗡之聲發出,一部分是對二十七號這樣天神一般的心情表示滿意,一部分是對那個包伙食的商人表示憤慨,因為他惹得二十七號抱怨(這種抱怨,克里克先生馬上就記在本子上);嗡嗡之聲平息了以後,只見二十七號站在我們的正中間,好像自以為他是一個應受誇獎讚美的博物館裡一件有價值的主要物件一樣。為了要叫我這些剛剛入門的小徒弟一下就能更撥雲霧而見青天,多開眼界,所以指示發出,把二十八號也放出來。

我已經吃驚很大了,因此,利提摩先生讀着一本勸善書,走了出來的時候,我雖也驚訝,但事既如此,只有聽之而已。

「二十八號,」一位戴眼鏡的紳士說,這位紳士前次還沒開過口,「上個星期,我的好朋友,你抱怨過,說蔻蔻不好,上星期以後,蔻蔻怎麼樣啊?」

「我謝謝你啦,先生,」利提摩先生說,「從上個星期以後,蔻蔻煮得好多了。你要是不嫌我大膽冒昧,先生,那我可得說,我認為,和蔻蔻一塊兒煮的牛奶,可不太真着。但是我可知道,先生,在倫敦,牛奶摻假,太普遍了,又真又純的牛奶,是不容易弄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