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六十章 愛格妮 · 2 線上閱讀

「正是。那是很勞心費力的,是不是?」

「這種活動是令人愉快的,」她回答道,「所以要是我管它叫勞心費力的事兒,那就很難說我這個人感恩知德了。」

「凡是好事兒,你做起來就沒有感到困難的,」我說。

她的臉又一次由紅變白;同時,我在她低下頭去的時候,又一次看到她那含有愁煩的微笑。

「你等一下,見見爸爸,」愛格妮高興地說,「再和我們一塊兒過一天,好不好?你也許想再在你那個屋子裡睡一下吧?我們老叫那個屋子是你的屋子。」

那可不好辦。因為我已經答應了我姨婆,說晚上騎馬回到她那兒。不過我卻可以歡樂地白天在那兒過一整天。

「我得去當一會囚徒啦,」愛格妮說,「不過舊日那些書都在這兒,特洛,還有舊日那些音樂。」

「就是舊日那些花兒,也都在這兒哪,」我一面說,一面往四圍瞧去。「再不就是舊日那幾種。」

「在你出國的期間,」愛格妮微笑着答道,「我把每一樣東西都保存得像往常我們還都是小孩子的時候那樣,我就以此為樂。因為我認為,咱們那個時候,是很快活的。」

「這是老天都知道的!」我說。

「而且每一件小小的東西,只要是能讓我想起我這兄弟來的,」她說,說的時候,把她那誠懇的目光,高興地轉到我身上,「都是一個受到歡迎的伴侶。就連這個,」她把仍舊掛在她身旁那個小小的籃子,滿滿裝着鑰匙的,指給我看,「都好像叮叮噹噹地響得和過去一樣!」

她又笑了一笑,然後從她剛進來的那個門那兒出去了。

這種手足之情,可是我得以信仰宗教那樣的尊崇,嚴護密守的。我所剩下的只有這個了,這是一件珍寶。如果我一旦把那種神聖的推心置腹、素習常行,從基礎上加以動搖(她所以以手足之愛待我,就賴有這種推心置腹、素習常行),那我就會失去這種手足之情,而且一旦失去,就永遠不能復得。我把這一點穩穩地守在眼前。我越愛她,我就越應該永遠別忘了這一點。

我走過大街,又看見了我那個老對頭青年屠夫——現在當上警察了,把警棍掛在肉鋪里——於是去到從前和他交手的地方,看了一下;在那兒,琢磨了一氣夏波小姐和拉欽大小姐,以及那個時期里那些淺薄無聊的情好、喜愛和厭惡。沒有任何人、任何事,經歷了那個時期而還延續到現在的,只有愛格妮是例外。她這顆永遠在我頭上高照的明星,比以前更亮,比以前更高了。

我回來的時候,維克菲先生也從他那座園子裡回來了。這座園子在出城兩英里多的地方,他現在差不多每天都到那兒去從事園藝活動。我看到他正像我姨婆所形容的那樣。我們和六七個小女孩坐在一起吃正餐;維克菲先生看着好像是牆上他那幅清秀畫像的殘魂剩魄一樣。

往日那個安靜的家庭里所有的那種寧謐和平氣氛,我心裡永遠記得的,又瀰漫全家。吃完了飯以後,因為維克菲先生現在戒了酒,而我也不想喝酒,所以我們就一直來到樓上。在那兒,愛格妮和她照看的那幾個小姑娘,一同唱歌、玩耍、做功課。吃過茶點,那幾個孩子都走了,於是我們三個人坐在一塊兒,談起逝去的往日來。

「在逝去的往日裡,」維克菲先生搖着他那白髮蒼蒼的腦袋說,「我自己所作所為,很多都是讓人惋惜、讓人悔恨的——都是讓人深切地惋惜、深切地悔恨的,特洛烏,這你知道得很清楚。但是,我可不肯把那些事一概抹殺,即便我有能力那樣做,我也不肯。」

看到他身旁那張臉,我很容易地就能相信他這個話。

「我要是把那些事抹殺了,」他接着說,「那我就得把那番忍耐、那番忠誠、那番篤實、那番孝順,都一概隨同抹殺了。這些品性,都是我決不能忘了的!即便為忘了我自己,也決不能忘了的。」

「我了解你,先生,」我輕柔地說。「我是以尊敬崇拜,一向都是以尊敬崇拜,來看待這種情況的。」

「但是可沒有人知道,就是你也不知道,」他接下去說,「她都做了多繁重的事,都受了多大的苦,都作了多艱巨的鬥爭。親愛的愛格妮啊!」

她帶着懇求的樣子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不讓他說,她臉上煞白煞白。

「唉,唉!」他嘆了一口氣說,說的時候,照我當時所看到的情況來說,仿佛是要把她曾受過的磨難,或是還得要受的磨難(這種磨難,就是我姨婆告訴過我的),暫時打發開了。

「呃!我還從來沒跟你說過她母親哪,特洛。別的人有跟你說過的嗎?」

「從來沒有人說過,先生。」

「那並沒有多少可訴說的——但是可有不少得忍受的。她是在和她父親的心愿翻着的情況下嫁給了我的,所以她父親不認她這個女兒。在我這個愛格妮還沒出生以前,她曾哀告過她父親,求她父親寬恕她。但是她父親卻是個非常狠心的人,而她母親又很早就不在了。她父親還是不認她這個女兒,他傷透了她的心了。」

愛格妮靠在他的肩膀上,悄悄地用胳膊摟着他的脖子。

「她那顆心是最柔順、最溫克的,」他說,「但是可傷透了。我對它那種溫柔是最了解的。要是連我都不了解,那就再沒有人能了解了。她非常愛我,但是可從來沒快活過。她總是不聲不響地忍痛受苦。在她父親最後一次不認她的時候——他不認她並不止是一次,而是有許多許多次——因為她身體非常怯弱,心情非常鬱悶,她可就懨懨瘦損、支離憔悴,竟一病不起了。她給我留下的是我這個愛格妮,只有半個月大,還有這一頭斑白的頭髮,這是你看見我就想得起來的,因為你頭一回到這兒來的時候就看見了。」

他吻了一下愛格妮的面頰。

「我那時對我這親愛的孩子的愛是病態的,因為我那時整個的精神狀態都是不健全的。關於這一方面我不再說了。我不是在這兒說我自己,特洛烏;我是在這兒說她母親,說她自己。我只要把我現在是什麼樣子,或者一向是什麼樣子,給你提些線索,那你自己就會把我的事兒理出個頭緒來的,這是我知道的。愛格妮是什麼樣子,用不着我說。我永遠在她的品性里,看到她那可憐的母親某些遭遇。今天晚上,在經過這麼重大的變遷以後,我們三個人又重新相聚了,這是很好的一個機會,所以我把這些事對你說了。我把一切,全都說了。」

他那低下去的頭,還有她那天使一般的面龐和女兒的孝心,這時候都比以往更增加了一層動人酸楚的意味。我要是想用什麼來紀念我們這個夜晚的久別重聚,那我從這種情況當中就可以找到。

愛格妮沒過多大工夫,就從她父親身邊站起來,輕輕走到鋼琴前面,彈了幾個我們在那個地方常常聽到的舊曲。

「你是不是打算再出去一趟哪?」我站在愛格妮旁邊的時候她問我。

「妹妹,你對這個問題怎麼個看法哪?」

「我希望你不要再出去。」

「那我就不作那種打算好啦,愛格妮。」

「既然你問起我來,特洛烏,那我就得說,你不應該再出去,」她溫和輕柔地說。「你那越來越大的名譽和成就擴大了你做好事的力量;因此即便我可以捨得我這個哥哥,」她把眼睛盯在我身上說,「時勢恐怕可捨不得吧。」

「我之所以有今天,都是你一手造就的,愛格妮,這你應該知道得最清楚。」

「我一手造就的,特洛烏?」

「是啊!愛格妮,我的親愛的女孩子!」我俯身對她說。「今天咱們倆見面的時候,我本來想要告訴告訴你,自從朵蘿死後,我腦子裡一直地想的事兒。你下樓來到我們那個小屋子裡我跟前,愛格妮——用手往上指着,你還記得吧?」

「哦,特洛烏!」她滿眼含淚,回答我說,「那樣知疼着熱,那樣推心置腹,那樣芳時華年!我怎麼會不記得哪?」

「從那時以後我時常想,我的妹妹,你在我眼裡,那時候是什麼樣兒,你一直就是什麼樣兒:一直用手往上指;一直往更美好的事物上引導我;一直往更崇高的事物上指點我!」

她只把頭搖晃,從她滿眼含着的眼淚里,我又看到她那種愁悶不快、安靜不躁的微笑。

「我因為你這樣,對你那樣知情知義,愛格妮,對你那樣感恩戴德,因而我內心深處對你的情愛,我就無以名之。我想要讓你知道,卻又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讓你知道,我這一輩子都怎樣要永遠仰望你的丰采,永遠接受你的指導,就像我過去在多苦多難的黑暗時期那樣。不管發生什麼新的事兒,不管你有什麼新的結合,不管咱們中間發生什麼變化,我都要永遠依賴你、愛慕你,像我現在這樣,像我一直那樣。我在苦難的當中,你永遠要給我安慰,我在窘迫的時候,你永遠要給我解救,像你一向那樣。我一直到死,我這最親愛的妹妹,都要永遠看到你在我面前,用手往上指!」

她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裡,告訴我,說我這個人、我這番話,她都引以為榮;不過我對她這番誇獎,卻遠非她所敢當。於是她繼續輕柔地又彈起琴來,不過眼光卻仍舊盯在我身上。

「你知道嗎,愛格妮,我今天晚上聽到了那番話,」我說,「我的感情,很奇怪地有一部分,就好像是我頭一回見到你那時候,對你所懷的感情;就好像是我在我那頑鈍的學童時期,坐在你旁邊,對你所懷的感情?」

「那是因為你知道我沒有母親了,」她微笑着回答說,「所以才用憐憫的心情看待我。」

「不止於此,愛格妮;我那時候就知道,幾乎就像我知道了今天晚上說的這種情況似的,在你身上,有一種說不出道理來的柔和、溫潤東西;一種在別人身上可能是愁煩(據我現在所能了解的,正是那樣),而在你身上卻絕不會是愁煩的東西。」

她繼續輕柔地彈下去,眼睛仍舊看着我。

「我心裡懷着這樣的奇怪思想,你不覺得可笑嗎,愛格妮?」

「不覺得!」

「我說,即便在那個時候,我都當真相信,你能在一切灰心喪氣面前,忠誠不渝地愛慕繫戀,而且不到你停止呼吸,就不會停止那樣;我要是作這樣的夢想,你不覺得可笑嗎?」

「啊,不覺得!啊,不覺得!」

有一會兒工夫,她臉上有一片苦痛難過的陰影,輕掠而過;不過,我還沒從驚訝中恢復過來,這片陰影就已經過去了;她仍舊繼續彈下去,帶着她特有的恬靜微笑看着我。

我在孤寂的夜晚騎馬往回走的時候,風像一種令人不安的回憶一樣從我耳邊掠過;那時我想到前面那種光景,認為她並不快活。我也並不快活;但是頂到那時候,我還是把往事牢牢封起,而且,既然是我老想到她往上指的模樣,那我想,她那指的是天堂,在那裡,在將來無法滲透的神秘中,我也許能用一種塵世所沒有的愛來愛她,而且告訴她,說我在這個世界上愛她的時候,心裡曾經歷了什麼樣的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