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五十九章 倦遊歸來 · 4 線上閱讀

「噯呀呀,先生!」齊利浦先生歪着頭打量我說。「那麼你這是考坡菲先生啦,對嗎?呃,先生,我想要是剛才我敢不揣冒昧,仔細看一看你,那我就會認出你來了。你跟你那可憐的父親可就太像了,先生。」

「我壓根兒沒有福氣看到我父親,」我說。

「一點也不錯,先生,」齊利浦先生用一種安慰我的聲調說。「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這都是很叫人引以為憾的!即便在我們那塊地方上,先生,」齊利浦先生一面說,一面慢慢搖了搖他那小小的腦袋,「我們對於你大名,也並非一無所知。你這兒一定是非常緊張的嘍,先生,」齊利浦先生用食指敲着他的前額說。「你一定會覺得這是一種很得絞點腦汁的工作嘍,先生!」

「你說你那塊地方是哪兒哪?」我在他近旁坐下,問道。

「我在離伯雷·聖愛得門〔11〕幾英里的地方開起業來,先生,」齊利浦先生說,「因為齊利浦太太她父親的遺囑上,留給她一份小小的財產,就在那一帶,她到那一帶來繼承了那份產業,我也就在那兒買到一份包片行醫的權益〔12〕。你聽到我的生意幹得不錯,一定會很高興的。我女兒現在已經長成一個高身量的大妞兒了,先生,」齊利浦先生說,同時又把他那小小的腦袋輕輕搖了一下。「就在上個星期,她母親把她的連衣裙放開了兩個褶兒。你瞧,光陰過得有多快啊,先生!」

〔11〕 薩福克郡的一個市鎮。

〔12〕 當時英國開業醫生,可以通過買賣,得到和出讓自己診療的病人。

這位又瘦又小的老人一面這樣琢磨,一面把這時已經空了的酒杯舉到嘴唇邊上;那時我勸他把他的杯再斟滿,我也再陪他一杯。「哦,先生,」他慢條斯理地說,「這已經比我平常的量過了好多了,不過我對於和你談話這種快樂,可不能割捨。想起我有幸在你出疹子的時候給你瞧過病,仿佛就是昨兒的事一樣。你那次的疹子還出得真叫好,先生!」

我對於他這番誇獎表示了感謝,又叫了尼加斯酒。酒很快就拿來了。「這真是一次不同尋常的放蕩行為!」齊利浦先生一面把酒攪着,一邊說,「但是,遇到這樣一種不同尋常的場合,你叫我錯過了,可辦不到。你還沒續弦吧,先生?」

我搖了搖頭。

「我知道你不久以前,遭到悼亡之痛,先生,」齊利浦先生說。「我是從你繼父的姐姐那兒聽說的。那可真得說是斬釘截鐵的性子,是不是,先生?」

「哼,可不是,」我說,「夠斬釘截鐵的。你在哪兒見着她的,齊利浦先生?」

「難道你不知道,先生,」齊利浦先生帶着他那種頂安詳的笑容說,「你繼父又跟我們做了鄰居啦嗎?」

「不知道,」我說。

「他真又跟我們做了鄰居了,先生!」齊利浦先生說。「娶了那一帶的一個年輕小姐,帶過來一份可不算少的財產,小可憐兒。——那麼你現在這種費腦子的活兒,沒讓你覺得疲勞,先生?」齊利浦先生像一隻知更鳥一樣帶着羨慕的眼光看着我。

我躲開這個問題,把話題又回到枚得孫姐弟身上。「我倒是知道他又結了婚了。你給他們家看病嗎?」我問。

「不是經常的。他們請過我,」他回答道。「在枚得孫先生和他姐姐這兩個人身上可以看到,堅定的器官在腦相學上強烈地發展了,先生。」

我回答他的時候,太富於表情了,因此齊利浦先生,受到我這種表情的鼓舞,再加上尼加斯酒的作用,把頭很快地搖了幾下,深有感慨地說,「啊,哎呀,舊日的情況,我們是忘不了的,考坡菲先生!」

「那麼那個兄弟和姐姐還是在那兒走他們的老路了,是不是?」我問。

「呃,先生,」齊利浦先生回答說,「一個當醫生的,既然老在各家各戶常串,本來應該,不是他職業以內的事,都一概不聞不問,裝聾作啞。因此,我只能說,他們是很嚴厲的,先生;不管是對今生今世,還是對來生來世,都是很嚴厲的。」

「來生來世該怎麼辦,自有一定之規,無需他們多管,這是我敢說的,」我回答道:「我只問,他們對於今生今世,在那兒幹了些什麼哪?」

齊利浦先生搖了搖腦袋,攪了攪尼加斯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她是一個挺招人喜歡的女人,先生!」他帶着一種傷感的神氣說。

「你說的是現在這位枚得孫太太嗎?」

「確實是一位挺招人喜歡的女人,先生,」齊利浦先生說,「我敢說,要多和氣就多和氣!齊利浦太太的看法是,自從她結了婚以後,她的精神徹底受到制服了,她幾乎得了抑鬱性的精神病了。女人的眼睛,」齊利浦先生膽小怕事的樣子說,「看人是最入木三分的,先生。」

「我想,她本來就非叫他們捏弄制服得跟他們那個萬惡的模子一樣不可。老天救救她吧!」我說。「她現在早已經叫他們給捏弄、制服了。」

「哦,先生,起初的時候,也很厲害地鬧過吵子,這是我敢跟你擔保的,」齊利浦先生說,「不過她現在可只成了一個遊魂了。要是我拿着當體己話告訴你,說自從那個姐姐來幫着管家以後,弟弟和姐姐兩個人把她一揉搓,她可就變得又呆又傻了,我這樣說,能說是大膽孟浪嗎?」

我告訴他,這是我不用費事就能相信的。

「我毫不猶疑地說,先生,」齊利浦先生一面說,一面又喝了一小口酒來壯膽,「她母親就是死在這個上頭的,這話可就是咱們兩個人說;同時他們那種霸道、陰森、憂鬱,把枚得孫太太給弄成呆子、傻子了。她結婚以前本是一個挺活潑的年輕女人,但是他們那種陰森、嚴酷,可把她給毀了。他們現在帶她到這兒那兒去,根本不像她的丈夫和大姑子,倒更像瘋子的監守人。這是齊利浦太太上禮拜剛跟我說的。我對你擔保,女人的眼睛看人是入木三分的。齊利浦太太自己看人就入木三分!」

「他仍舊陰森森地自稱他是遵經衛教嗎?」(我把這個字眼兒和他連到一塊兒,真不勝羞愧)我問。

「你說着了,先生,」齊利浦先生說;他因為放縱痛飲,不習慣讓酒這樣刺激,眼皮慢慢都紅了。「這正是齊利浦太太給人印象最深的一句話,」他帶着他那種最安詳沉靜,最慢條斯理的樣子說。「她點明了,說枚得孫先生給自己立了一尊偶像,管它叫做神聖的天性。我聽了這個話,簡直就跟過了電一樣。我對你擔保,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你用一支鵝翎筆都能把我打得仰巴腳朝天、躺在地上。女人看人是入木三分的,先生。」

「她們這是由於直覺吧,」我這樣一說,他大為高興。

「我的意見得到贊同,我真高興,先生。」他打斷我的話頭說。「我對你擔保,我冒昧地表示與醫學無關的意見,是絕不常有的。枚得孫先生有時候發表公開演說;人家說——照直地說吧,先生,齊利浦太太說,他近來那種霸道勁兒越厲害,他的主張就越兇狠。」

「我相信,齊利浦太太完全正確!」我說。

「齊利浦太太甚至於還說,」這個瘦小的人中間最馴順的老頭兒,受到極大的鼓勵,接着說,「這種人胡說亂道,說他們那一套是宗教,其實他們只是拿那一套來發泄他的怒氣和傲氣。你不知道,先生,我得說,」他輕輕把腦袋歪向一邊,繼續說,「我在《新約》里,給枚得孫先生和枚得孫小姐,找不到根據。」

「我也從來沒給他們找到根據。」

「同時,先生,」齊利浦先生說,「無人不厭惡他們,而且因為他們老很隨隨便便地就把所有厭惡他們的人都下到萬劫不復的地獄裡去,那在我們的左鄰右舍當中,可就不斷有人下到地獄裡去了!不過,正像齊利浦太太說的那樣,先生,他們可受到一種沒完沒了的懲罰;因為他們只能反躬內省,自食其心,而自己的心可不是好吃的東西啊。現在,先生,你要是原諒我,讓我把老話重提,那咱們還是說一說你這副腦子吧。你是不是得把你這個腦子永遠激動得非常興奮,先生?」

我發現,在齊利浦先生自己的腦子受到尼加斯酒這種飲料的刺激而興奮起來的情況下,把他的注意力從這個題目引向他自己的事情方面,是不用費什麼事的;因為在後來的半小時當中,他呶呶不休地淨談這方面的情況。除了其他消息之外,還讓我了解到,他那時所以來到格雷法學會咖啡館,是因為他正要在一個精神病委員會會上,對一個因飲酒過度而精神錯亂的病人提供他精神狀態方面的醫學證據。

「我敢跟你實說,先生,」他說,「我在這種場合,老是非常沉不住氣的。凡是受凌辱、遭威嚇的情況,我都受不了,先生。那種情況老叫我膽戰心驚。生你那天晚上,我叫那位讓人吃驚的太太嚇得過了好久才恢復常態,你不知道吧,考坡菲先生?」

我告訴他,明天一清早我就要到我姨婆——那天晚上那個凜然不可犯的女人——那兒去,同時告訴他,這個女人是最慈祥、最了不起的。如果他和她更熟悉一些,那他就會充分了解到這一點。這種他有再見到她的可能,剛剛稍微一露,就好像把他嚇壞了。他臉上要笑又笑不出來的樣子,回答我說,「她真是這樣嗎,先生?真是這樣嗎?」跟着簡直迫不及待,立刻就要了一支蠟燭來,睡覺去了,好像他在任何別的地方都不十分安全似的。他並沒當真讓尼加斯酒弄得晃悠;但是我卻得認為,他那平常平緩的小小脈搏,在一分鐘之內,比那個了不起的晚上我姨婆在失望之下用軟帽打了他那一下以後,一定要多跳兩三下。

午夜的時候,我在極度疲乏的情況下,也就寢去了;第二天坐在去多佛的驛車裡度過了一天;一路平安,一下闖進了我姨婆那個老客廳(那時她正用茶點,戴上眼鏡了),受到她、還有狄克先生、還有親愛的老坡勾提的迎接(坡勾提現在是我姨婆的管家了)。他們都是大張着雙臂,高興得哭着迎接我的。

在我們平靜下來,開始敘談的時候,我對我姨婆說,我怎樣碰到了齊利浦先生,他又怎樣一直老記得她那樣可怕,我姨婆聽了,樂得不可開交。她和坡勾提兩個人,關於我那可憐的母親的第二個丈夫,和「那個沒德損」的女人,可有的是說的。(——我想,我姨婆即便受到處罰,也不肯叫這個女人任何教名、表字,或者別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