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五十九章 倦遊歸來 · 1 線上閱讀

一個寒如冬日的秋天晚上,我在倫敦上岸。天色陰沉,正下着雨,那時候,我在一分鐘之內所見到的濃霧和爛泥,比我以往一年當中所見到的還多。我從海關步行走到紀念碑〔1〕,才找到了馬車。那些房屋的前臉,正對着雨水流溢的街側水溝,雖說像我多年的老友一樣,我卻只能承認,它們是骯髒不堪的老友。

〔1〕 倫敦橋外為遠洋船溯河而上最遠的停泊所。海關在橋東泰晤士河北岸。紀念碑為紀念倫敦1666年之大火而豎。與魚街山相對。

我常常說過——我想人人都說過——一個人遠離一個熟悉的地方,就好像預示這個地方要起變化。我從車窗里往外看,發現魚街山有一所老房子,一個世紀以來,從沒沾過漆匠、木匠、瓦匠的手,卻在我去國的期間,已經拆掉了,而附近一條既不合衛生,又不便車馬的古老街道,則修上了排水道,擴展了路面。我看到這種情況,就不禁要想,我多半會看到,聖保羅大教堂也比過去更蒼老了。

我的朋友們,在境遇方面起的變化,我是早有所聞的。我姨婆久已重返多佛,再立門戶。而特萊得則在我出國後第一期里,就開始在法院裡執行一點律師職務。現在他在格雷法學會裡有一套房間。他在他前幾封信里告訴我,他很有希望,能很快就和那個世界上最招人疼的女孩子結合。

他們本來等我在聖誕節前回來,卻沒想到我回來得這樣快。我故意讓他們誤等錯盼,為的是讓他們出其不意地見到了我而更加高興。但是,儘管這是我自己故弄玄虛,而在我孤孤單單,無聲無臭、從一條條迷霧瀰漫的街上嘰里咕嚕地走過,我卻又硬不講理,因為無人迎接我而感到淒涼失望。

不過,那些有名的商店,家家燈火輝煌,還稍稍使我心情振奮了一些。我在格雷法學會咖啡館門前下車的時候,就已經精神振作起來了。它首先讓我想起我在金十字架食宿的那種迥異於今的歲月,又使我想到從那時以後所經過的種種變化;但是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你知道特萊得先生住在這個法學會的什麼地方嗎?」我一邊在咖啡館的火爐旁烤着,一邊問茶房。

「候奔院〔2〕,二號,先生。」

〔2〕 候奔院,1829年改為南廣場。

「特萊得先生在律師中間,越來越出名了吧,我想?」我說。

「呃,先生,」茶房回答說,「可能是,先生;不過我自己還沒聽人說過。」

這個茶房,僅僅中年,身材瘦削,求助於另一個更管事兒的茶房。這另一個茶房,是個老頭兒,長得粗壯魁偉,雙下巴,穿着黑短褲、長筒襪。他從咖啡館緊頭上好像教堂執事席的那麼個地方走了出來,他原先在那兒,和一個盛現款的匣子、一本市民住址錄、一本法界人名冊、以及其他書冊單據打交道。

「特萊得先生,」那個瘦茶房說,「住在大院二號的。」

這個魁偉的老茶房一擺手,把他打發開了;跟着很莊嚴地轉身對着我。

「我正在這兒打聽,」我說,「特萊得先生,住在大院二號的,是不是已經在律師中間越來越出名了?」

「從來沒聽見過這個名字,」這個茶房用又低沉又嘶啞的嗓音說。

我覺得頗為特萊得服輸、抱歉。

「他還是個年輕人,對吧?」這個挺了不起的茶房把他的眼睛嚴厲地盯在我身上問。「他在這個法學會裡有多長時間了?」

「不到三年,」我說。

這個茶房,我想大概在他那教堂執事席上過了四十年了,因此對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話題不能再談下去。他問我正餐想用點什麼。

我覺得我又回到英國了,而且實在為特萊得覺得喪氣。看來好像他是毫無希望的了。我很謙恭地點了一塊魚和一份牛肉排,然後站在火爐前,琢磨他這樣默默無聞的情況。

我目送這個茶房頭兒,不禁想到,慢慢開出像特萊得這樣一朵花的園子,是得費心力、受艱苦,才能上進的地方。它有那麼一種墨守故習、倔強頑梗、一成不變、莊嚴沉着、老成持重的氣氛。我遍視這個屋子,只覺它地上鋪的沙子〔3〕,毫無疑問,就和那個茶房頭兒還是孩子的時候一樣的鋪法——這是說,如果那個茶房頭兒也有過是孩子的時候,不過看起來這似乎是不大可能——我看到屋裡那些晶光瓦亮的桌子,我能從那些桌子一平如水的老紅木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那些油燈,燈芯修得齊整,燈罩擦得賊亮;看到那些看上去令人舒服的綠色帷幔,有純黃銅帷杆兒支着,它們嚴嚴實實地擋着窗戶;看到那兩座點煤火的大壁爐,着得通紅明亮;看到那一排一排大玻璃濾酒瓶,好像感覺出來,底下有一桶一桶價值昂貴的陳年葡萄酒;我看到這些東西以後,我就感到:不管是英格蘭還是它的法律界,都是很難用強襲的辦法就能攻下的。我上樓,到臥室里去把淋濕了的衣服換下來;那兒它那安着護牆板的房間那樣空曠寬敞(我記得,這個房間正占在通向法學會的拱門門道上面),四柱床那樣寬大曠盪、沉靜死板,五斗櫃那樣凜然難犯、莊嚴肅穆,好像都聯合一致,對特萊得或任何這樣膽大心粗的年輕人皺眉蹙額。我又下了樓去用正餐,那時候甚至這頓飯那麼從容不迫,那個地方那麼肅然無嘩——因為暑假還沒過去,這個地方沒有客人——都大聲疾呼,說特萊得膽大妄為,說他今後二十年的生活,希望甚為渺茫。

〔3〕 地上鋪沙子,按時更換,以保持清潔,為無地毯以前所用的辦法。

自從我出國遠遊以來,我沒看到任何像這樣的情況,現在看到了,我對我的朋友所抱的希望就讓它給粉碎了。那個茶房頭已經跟我打夠交道了。他再也不到我近前來了,而卻對一位裹長皮綁腿的老紳士大獻起殷勤來,給他上了一品脫特造的葡萄酒;這位老紳士並沒發話點酒,所以這酒真好像是從地窨子裡自己就跑出來了似的。另一個茶房打着喳喳告訴我,說這個老紳士是一個告老不乾的狀師,住在廣場上,趁一大筆錢,這筆錢大家都認為,他要留給替他洗衣服那個婦人的女兒;同樣據說,他有一套餐具放在柜子里,因為放置不用,都發烏了,儘管在他的房間裡,從來沒有活人的眼,看見過多於一匙一叉的時候。頂到這時候,我已經認為,特萊得完全一往不返,而且在我的腦子裡確信無疑,他是毫無希望的了。

不過,因為我急於要見一見我這個親愛的老朋友,所以匆匆忙忙地吃完正餐(那種匆忙,讓那個茶房看來,決不會把他對我的看法提高了),從後門出去了。大院第二號很快就到了,我從門框上寫的住戶姓名單上,知道特萊得占用的是一套頂樓房間,於是就往樓上走去。我發現這裡的樓梯破舊不堪,每一層樓梯口都有一盞似明非暗的燈照着。有一根頭粗身細的小燈芯,奄奄一息的樣子,點在一個像地牢似的骯髒玻璃杯里。

我踉踉蹌蹌地上樓當中,覺得隱隱約約地聽到一陣令人愉快的笑聲;但是這種笑聲,卻並非代訟師或者辯護師的,也不是代訟師的錄事或者辯護師的錄事的,而是兩三個歡樂、快活的女孩子的。由於我要停下來聽一聽是怎麼回事,我把一隻腳掉在一個窟窿里了(這是格雷法學會在那個地方缺安了一塊板子而沒補上)。我撲通一聲摔倒在地,等我重新站穩了的時候,一切都悄然無聲了。

我更加小心在意地摸索着把剩下的那一段路走完了,發現了用顏色寫着特萊得先生寓那套房間外邊的門正開着,於是我的心使勁地跳起來。我敲了敲門。裡邊跟着來了相當一陣混戰之聲,但是沒有別的動靜。我於是又敲了敲門。

一個看着挺機靈的小伙子,聽差兼錄事,上氣不接下氣地站在我面前,不過他看我那份神氣,卻仿佛是硬不承認是那樣,而非讓我從法律的角度來一個證明不可。

「特萊得先生在裡邊嗎?」我問。

「在,先生,不過他正忙着哪。」

「我想見見他。」

這個看着挺機靈的小伙子把我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後,才決定讓我進去;為了達到這種目的,他把門又往大里開了一點兒,把我先讓進一個跟小櫥櫃一樣大的門廳,然後又讓進一個小小的起坐間;在那兒,我才來到了我這位老朋友的面前(也是上氣不接下氣的),只見他坐在桌子前面,埋頭看一堆文件。

「哎喲喲!」特萊得抬頭一看喊着說。「原來是考坡菲呀!」跟着就衝到我懷裡,我就把他緊緊抱住。

「一切都好吧,親愛的特萊得?」

「一切都好,我的親愛、親愛的考坡菲,除了好消息,還是好消息!」

我們都樂得哭起來,我們兩個人都樂得哭起來。

「我的親愛的老夥計,」特萊得一邊說一邊興奮地胡嚕頭髮,其實那是一種毫無必要的舉動,「我的最親愛的考坡菲,你這位久別重逢、最受歡迎的朋友,我看到你別提有多高興啦!你曬得多黑啊!我太高興啦!我打心眼裡說,我活了這麼大,就從來沒這麼快活過,我的親愛的考坡菲,從來沒這麼快活過!」

我也同樣地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我的感情。一開始的時候,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的親愛的老夥計!」特萊得說。「混得這麼出名了!我的載譽而歸的考坡菲,哎呀呀,我的老天爺!你多會兒到的?你從哪兒來的?你這一向都幹什麼來着?」

特萊得一直就沒容我回答他任何問題,只不停地說下去,這時候早已把我使勁硬按在壁爐旁邊一把安樂椅上,跟着整個這段時間裡都用一隻手使勁捅火,用另一隻手拉我的領巾,因為他糊裡糊塗地把領巾當作了大衣了。他還沒等放下捅條,就又來使勁抱我;我於是也使勁抱他;然後兩個都大笑起來,接着兩個都擦起眼淚來;我們兩個又都坐下,隔着爐床互相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