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上卷 第二十九章 第一次提升 · 3 線上閱讀

「我走過時好像看見的那個眼光機靈的神學院學生是誰?」主教說。「按照我定的規則,他們這時候不是應該睡覺了嗎?」

「這一個,我可以向您保證,他完全醒着,他送來了一個重大消息:這就是您的教區里剩下的唯一的一個冉森教派信徒送來了辭職書。這個叫人受不了的皮拉爾神父終於領會了別人話里的意思。」

「哼!」主教帶着狡黠的笑容說,「我看您未必能找到一個像他那樣出色的人代替他。為了讓您看看這個人的價值,我邀請他明天來吃飯。」

代理主教想乘這個機會說兩句與挑選繼承者有關的話。主教不打算談公事,對他說:

「在安排另一個進來以前,先讓我們知道知道這一個為什麼要走。去把那個神學院學生給我叫進來,孩子口中出真言。」

於連被叫進去。「我要到兩個審問者中間了,」他想。他從來沒有感到自己這麼勇敢過。

在他進去的時候,兩個身材高大的隨身男僕穿得比瓦爾諾先生本人還要考究,正在替主教大人脫衣服。這位主教認為在談皮拉爾神父的事以前,應該先問問於連的學習情況。他剛談了一點教義,就感到了驚訝。很快地他就談到人文科學,談到維吉爾、賀拉斯、西塞羅。「這幾個人名,」於連想,「讓我得到了我那個第一百九十八名。我沒有什麼好失掉的了,讓我們來試試看,露他一手。」他成功了,主教本人也是一個傑出的人文學者,他非常高興。

在省政府的宴會上,有一個理應享有盛名的年輕姑娘,朗誦了那首有關瑪大肋拉的詩[5]。他有談文學的興致,很快地把皮拉爾神父和所有的公事都忘得一乾二淨,跟這個神學院學生討論賀拉斯到底是富還是窮這個問題。這位高級神職人員引用了好幾首頌歌,但是有時候他的記憶力不好,於連立刻態度謙恭地把整首頌歌背出來;給主教印象最深的是於連一直沒有脫離平常談話的語氣;他背誦二三十首拉丁文詩,就像是在談神學院發生的事似的。他們長時間地談論維吉爾和西塞羅。最後這位高級神職人員不能不誇獎年輕的神學院學生。

[5]這個姑娘指法國女詩人德爾菲娜·蓋(1804—1855)。她的詩《瑪大肋拉》寫於1824年,曾到好些客廳朗誦過。司湯達曾說她的詩是法國婦女寫出的最好的詩,並且讚揚她的美貌,但又指責她對政府和當權者過分奉承。瑪大肋拉是《聖經》故事中的悔過的女罪人。

「不可能學得更好了。」

「大人,」於連說,「您的神學院可以向您提供一百九十七名學生,他們決不會比我不配受到您的高度讚賞。」

「您這是什麼意思?」這位高級神職人員說,對這個數字感到了奇怪。

「我可以用一個正式的證據來證明我有幸在大人面前說的話。

「在神學院的年終考試中,我回答的正是此時此刻為我贏得大人讚賞的題目,得到了第一百九十八名。」

「啊!這是皮拉爾神父的寵兒,」主教一邊望着德·弗里萊爾先生,一邊笑着大聲說,「我們早應該料到了;不過幹得正大光明,我的朋友,」對於連補充說,「是不是別人把您叫醒,打發您上這兒來的?」

「是的,大人。我一生只有一次離開過神學院,是在聖體瞻禮那天去幫助夏斯-貝爾納神父裝飾主教大堂。」

「Optime,」[6]主教說;「怎麼,表現出那麼大勇氣,把幾束羽毛放到華蓋上去的是您嗎?它們年年都叫我提心弔膽;我總是怕它們會要了我的一個人的性命。我的朋友,您前途無量;但是我不願意讓您餓死在這兒,斷送了您一定非常輝煌的前程。」

[6]拉丁文,「好極了」。

遵照主教的吩咐,端來了餅乾和馬拉加葡萄酒,於連又吃又喝;德·弗里萊爾神父吃得還要多,他知道主教喜歡看別人吃得興高采烈,津津有味。

這位高級神職人員對這個夜晚的結尾越來越感到滿意,他一度談到了聖教史,發現於連不懂。接着這位高級神職人員又談到君士坦丁[7]時代的諸帝統治下的羅馬帝國的精神狀態。異教的末日曾經伴隨着不安和懷疑的精神狀態,這和十九世紀折磨着許多悲觀苦悶的人的那種精神狀態完全一樣。主教大人注意到於連幾乎連塔西陀[8]的名字都不知道。

[7]君士坦丁(約280—337),羅馬帝國皇帝。306年為諸帝之一,307年稱正帝。臨死前接受阿里烏派人為之行洗禮而正式參加基督教。

[8]塔西陀(約55—約120),古羅馬歷史學家。歷任保民官、行省總督等職,反對帝制,以共和政體為理想。主要著作有《年代記》等。

對主教的驚訝,於連坦率地回答說,這個作者的作品在神學院的圖書館裡找不到。

「我確實感到很高興,」主教愉快地說。「您替我解決了一個難題。十分鐘以來,我一直在考慮用什麼辦法感謝您讓我,當然是出乎意外地讓我過了這樣愉快的一個晚上。我沒有想到我的神學院的一個學生會是一個博學之士。儘管禮物不太符合教規,我想送給您一部塔西陀。」

這位高級神職人員讓人拿來八卷裝幀極為考究的書,他要親筆在第一卷的扉頁上,用拉丁文給於連·索雷爾寫一句讚詞。主教以精通拉丁文而自豪。最後他用跟談話其餘部分完全不同的嚴肅的口氣說:

「年輕人,如果您循規蹈矩,將來有一天您會得到我的教區里最好的堂區,而且離着我的主教府不到一百法里;但是必須循規蹈矩。」

於連捧着八卷書,十分驚訝地走出主教府,這時候午夜十二點的鐘聲響了。

主教大人一句也沒有跟他提到皮拉爾神父。主教非常殷勤客氣,使於連特別感到驚奇。他想不到能有和這樣自然的威嚴氣派結合在一起的、彬彬有禮的態度。於連再看到正在不耐煩地等着他的、憂鬱的皮拉爾神父,那對比給他的印象特別深刻。

「Quid tibi dixerunt?(他們對您說了什麼?)」皮拉爾神父一看見他,就遠遠地大聲嚷着說。

於連把主教的話譯成拉丁文,越譯越胡塗。

「說法語,把主教大人的原話說一遍,什麼也不要增加,什麼也不要減少,」前神學院院長說,口氣生硬,態度也極不文雅。

「一位主教送給一個年輕的神學院學生一份多麼奇怪的禮物啊!」他翻閱着裝幀考究的塔西陀全集,說。燙金的切口看上去好像使他感到厭惡。

兩點鐘的鐘聲響了,在聽完非常詳細的匯報以後,他允許他心愛的學生回到自己房間去。

「把您的塔西陀的頭一卷留在我這兒,那上面有主教大人的讚詞,」他說。「這一行拉丁文,在我走了以後,將是您在這所學校里的避雷針。

「Erit tibi, fili mi, successor meus tanquam leo quœrens quem devoret.(因為對你說來,我的兒子,我的繼承者將如同一頭瘋狂的獅子,尋找可吞吃的人。)」[9]

[9]《新約聖經》的《彼得前書》第5章中有:「……魔鬼,如同吼叫的獅子遍地遊行,尋找可吞吃的人。」

第二天上午,於連發現他的同學們跟他說話的態度里有些奇怪的地方。因此他變得更加審慎了。「瞧,」他想,「這就是皮拉爾神父辭職造成的結果。現在全校的人都知道他辭職,而我被看成是他的寵兒。在他們的這種態度里一定有侮辱我的意思。」但是他沒有能夠發現。相反的,他在經過宿舍時遇見的所有那些人的眼睛裡並沒有仇恨。「這是怎麼回事?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陷阱,讓咱們提高警惕。」最後從維里埃爾來的那個小學生笑着對他說:「Cornelii Taciti opera omnia(塔西陀全集)。」

聽到了這句話,大家爭先恐後地向於連表示祝賀,不僅僅祝賀他得到主教大人送的禮物,而且也祝賀他榮幸地談了兩小時的話。他們甚至連最細小的情節都知道。從這時刻起,不再有嫉妒了;人人都卑躬屈節地奉承他。卡斯塔內德神父前一天對他還是極其蠻橫無理,也過來挽住他的胳膊,邀請他吃中飯。

由于于連性格上命中注定的一個弱點,這些粗俗的人的蠻橫無理曾經使他感到非常痛苦;他們的卑躬屈節引起他的厭惡,沒有引起絲毫快感。

將近中午,皮拉爾神父與自己的學生們分別了,不過他並沒有忘了向他們發表嚴肅的講話。「你們希望得到塵世的榮譽,」他對他們說,「得到社會上的一切利益,得到發號施令的快樂,得到藐視法律和可以泰然地對一切人傲慢無禮的快樂?還是希望得到你們的永恆的得救?在你們中間,哪怕是最沒有學問的人,只要睜開眼睛,就能分清這兩條道路。」

他剛走,耶穌聖心派的那些虔誠信徒就立刻到小教堂去唱Te Deum[10]。神學院裡沒有一個人認真對待前院長的講話。「他對自己被免職感到非常生氣,」到處都有人這麼說。沒有一個神學院學生會天真地相信,他是自願地辭去一個與大供應商有着那麼多關係的職位。

[10]拉丁文,「感恩讚美詩」。

皮拉爾神父到貝藏松最好的旅店住下,藉口有事要辦,想在這兒再留兩天,其實他並沒有什麼事要辦。

主教邀請皮拉爾神父吃飯,而且為了戲弄自己的代理主教德·弗里萊爾,儘量讓皮拉爾神父顯露才華。吃到餐後點心時,從巴黎傳來不可思議的消息:皮拉爾神父被任命為離首都四法里的、極好的N…堂區的本堂神父。善良的主教衷心地向皮拉爾神父表示祝賀。他把整個這件事看成是一場玩得很巧妙的遊戲,因此他的情緒很好,對神父的才能做出最高的評價。他給神父一份用拉丁文寫的、極好的證明書,不許膽敢提出抗議的德·弗里萊爾神父開口。

晚上,主教大人把他的讚賞帶到德·呂邦普萊侯爵夫人家裡。這對貝藏松的上流社會是一件莫大的新聞;大家猜來猜去,還是猜不出怎麼會得到這樣非同尋常的恩寵。在他們眼裡,皮拉爾神父已經成了主教。最機靈的人相信,德·拉莫爾先生已經當上部長,這一天,他們甚至敢於暗中嘲笑德·弗里萊爾神父先生在上流社會擺出的那副蠻橫神氣。

第二天上午,皮拉爾神父為了侯爵的事去見法官們時,所有的人幾乎都到街上來跟着他,商人們也來到他們的鋪子門口。他第一次受到法官們客客氣氣地接待。嚴肅的冉森派信徒對他看到的這一切感到非常氣憤,他和他為德·拉莫爾侯爵挑選的那些律師在一起工作了很長時間以後,就動身到巴黎去了。他的兩三個中學時代的朋友把他一直送到四輪馬車跟前,對馬車上的紋章讚賞不已。他意志薄弱,竟然告訴他們,在他主管神學院十五年以後離開貝藏松,只有五百二十法郎的積蓄。這些朋友擁抱他,流出了眼淚;後來他們之間這麼說:「善良的神父不必說這個謊話,它也太可笑了。」

被對金錢的愛好蒙住眼睛的俗人,他們決不可能懂得,皮拉爾神父正是從他的真誠中獲得在六年裡單槍匹馬和瑪麗·阿拉科克[11]、耶穌聖心派、耶穌會士們以及他的主教鬥爭所必需的力量。

[11]瑪麗·阿拉科克(1647—1690),天主教聖母往見會修女,傳播對耶穌聖心的崇拜,遭到法國大部分教士,特別是冉森教派的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