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五十八章 去國遣愁 · 2 線上閱讀

我把信放在我的胸口,想到一小時以前我是一種什麼樣子!我聽到那歌聲漸漸消失,看到悠閒的晚霞漸漸變暗,山谷里各種景物的顏色全都褪去,山巔上金黃色的積雪也和遠處蒼白的夜間天空,混為一色;同時我感到我意念中的黑夜過去了,它所帶來的一切陰影都消散了。那時候,我只覺得,我對她的愛——從此以後比過去不論何時都更親密的她——我對這個她的愛,是無以名之的。

我把她的信看了許多遍。我睡覺以前給她寫了回信。我告訴她,說我迫切需要她的幫助;告訴她,說我沒有她的幫助,就不可能是,而且從來也不是,她所認為的那樣,而只是她鼓勵我那樣,我也要往那方面努力。

我果然也就努力。再過三個月,就是我罹憂遭患以來,整整一年了。我不到這三個月期滿,決定先不下任何決心,而只要按照愛格妮告訴我的那樣去努力。我在這整段時間裡,都待在那個山谷里及其附近。

三個月過去了以後,我決定繼續在國外停留一個時期,暫時在瑞士住下來(這個國家由於那個可以紀念的傍晚,已經讓我感到越來越可親了),重新執筆,繼續工作。

我虔誠地委身於愛格妮把我所委託的方面;我尋覓自然,這種尋覓從來都不是徒勞的;我又允許我心裡容納有生的情趣,這是我曾一度避而遠之的。我在這個山谷里過了不久,就有了幾乎像在亞摩斯那樣多的朋友;而在入冬以前,我離開那兒而到了日內瓦,春天又返回那兒,一去一回,他們那種熱情的問候,雖然並非用英國的語言表達的,卻讓我聽起來感到淳厚質樸。

我起早貪黑地工作,既耐心,又勤奮。我寫了一本故事書,並非根據遠時遠地,而是根據我自己的生活經驗,表現了一種用意。我把這本故事書寄給了特萊得。他幫助我安排,以有利於我的條件,把這本書出版;我越來越大的名氣,從我邂逅的遊客嘴裡都可以聽到。我稍事休息,略有調劑,就以我向來那種廢寢忘食的勁頭,根據一種新的想象,又投入工作,這種想象,占據了我全部的心神。這一工作越往前進展,我的想象力就越強烈,因此我最大的熱烈勁兒都鼓起來了,要把這本書寫好。那是我的第三部小說。那部書還沒寫到一半,在一個稍事休息的時候,我想到回國。

長期以來,我雖然耐心學習,耐心寫作,但是我卻早已養成強身健體的鍛煉習慣。我的健康,在離開英國的時候,曾受到嚴重的損害,現在幾乎完全恢復。我已經識多見廣。我已經到過許多國家,因此我希望,我所積累的知識也增多了。

在這個出國的時期,我認為有必要追述的,我現在都已經追述了,只有一點作了保留。我把它保留到現在,並非企圖把我的任何思想抹掉。因為,正如我已經在別的地方說過的那樣,這本敘述是我寫下來的回憶。我願意把我的思想中最隱秘的部分先放在一邊,一直保留到最後。現在我開始來寫那一部分。

我還不能完全洞曉我自己內心的隱微,因此很難說清楚,我到底是從什麼時候才開始想到,說我可以把心裡最初想到、最富光明的希望寄托在愛格妮身上。我不能說,在我悲痛的哪個階段里,我心裡第一次想起來,說我在童心冥頑的時期,把她那寶貴的愛情,棄而未取。在過去,有一個時期,我感覺到,我不幸缺少了或者失去了些什麼(而這種缺少或者失去的什麼是我永遠也無法得到的);我相信,那時候,我可能就已經聽見了這種思想在我內心深處竊竊私語。但是,在我那樣憂傷、孤獨地留在人間的時候,這種思想卻以一種新的責備和新的悔恨在我的腦子裡出現。

如果,在那個時期,我和她過往親密頻數,那我因寂寞孤獨而容易流入軟弱,就會把這種感情流露出來。我初次被迫離開英國的時候,我所渺茫恐懼的,就是這種感情的流露。她對我那種手足之情的喪失,哪怕是最小的一部分,都是我不能忍受的;但是,如果我把我前面所說的那種感情流露了,那我會在我們之間的關係上,加上一種過去所沒有的拘謹束縛。

我不能忘記,她現在用以對待我的那種感情,是在我有自由選擇、有自由發展的情況下發生的。因此,如果她曾用另外一種愛情愛過我——我有的時候想,過去有過一陣兒,她可能用那種愛情愛過我——那就是我把她那種愛情棄擲而未接受。既然在我們兩個還都是小孩子的時候,我就已經習於把她看作是一個遠非我這樣情懷放蕩、意趣狂恣的人能配得過的,那她那種愛情,當然不是我所能懂得的。我把我熱烈的柔情用在另一個人身上,而我本來可以做的,我卻並沒做;我心中的愛格妮是我自己這個人和她那顆高尚的心所造成的。

在我心裡漸漸發生變化之初,在我力圖能多了解自己、能更做個好人的時候,我的確曾想過,通過渺茫的磨鍊時期,可以看到有一天,我有可能希望把這種錯過了的舊日勾銷,從而身登福域,和她結婚。但是隨着時光的流轉,這種模糊的前景在我眼前暗淡了,消失了。如果她曾愛過我,那我就該把她更加視為神明;因為我記得我都怎樣對她推心置腹,她都怎樣了解我這放蕩不羈的性情,她都怎樣為了作我的朋友和姐妹而作了必得作的犧牲,她又怎樣取得成功。如果說,她向來就沒愛過我,那我能不能認為她現在還會愛我呢?

拿她和我比較,我老感到她忠誠不渝、堅韌不拔,而我則意志薄弱,心性委瑣;我現在感到,我這種弱點越來越甚。假如我很久以前能配得上她,那麼那時候,我可能會對她是什麼樣子,她可能會對我是什麼樣子?這都不在話下,因為反正我現在不是那種樣子,她現在也不是那種樣子。時光過去了。我也就讓它過去了,因而失去此人,那有什麼可怨的呢!

我在這種鬥爭中受盡苦惱,這種鬥爭使我心裡充滿了愁煩和悔恨,然而同時,我一直有一種持續不斷的感覺,認為既然在希望鮮亮光明的時候,我輕率忽略,轉身躲開了她,那麼,在希望枯萎凋零了的時候,為了保持道義和榮譽,就應該滿心羞愧,打消自己再回到這位親愛的女孩子那兒去的念頭——我凡是想到她的時候,我的思想深處都隱藏着這樣的考慮——凡此種種,都同樣是真情實況。我現在不再設法對自己掩飾,說我愛她,說我一心忠於她了;然而我卻又要確定無疑地說,現在那已經太晚了,同時我們長期以來所保持的關係是不容打亂的。

我的朵蘿曾隱隱約約對我表示說,在命運還沒想要考驗我們的那些年月里,可能發生什麼;我對於這種表示,曾長久琢磨過,多次琢磨過。我曾認為,有些從未發生的事,結果往往跟確實發生的事,同樣現實。她曾提到的那種年月,現在,在糾正我的錯誤那方面,就是現實;而且雖然我和朵蘿在我們最愚傻的早年就分了手,那種年月,有朝一日,總會成為現實,不過也許要晚一些。我竭力把我和愛格妮之間本來可以有的情況轉化為一種手段,可以叫我更加克己,更加果決,對我自己以及我的弱點和錯誤更加自覺。就這樣,我通過事實可能發生的想法,達到事實永遠不可能發生的信心。

所有這些紛紜複雜、昨是今非的思想,就像流沙一樣,在我的腦子裡流轉遷徙,從我離開祖國到我重回祖國,整整延續了三年。從移居海外那些人坐的船起碇以來,三年的時間悄然而逝了;現在在同一日落時分,在同一泊船地點,我站在載我返國那條郵船的甲板上,瞧着我曾經瞧過航船倒影的玫瑰色河面。

三年。雖然一天一天過的時候十分短,總算起來卻極長。而故國對我說來,是親愛的,愛格妮也是親愛的——但是她卻不是我的——她永遠也不會是我的。她本來可以是我的,但是那個機會卻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