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五十七章 萬里征人 · 3 線上閱讀

「如果那樣辦了,」米考伯太太說,「——如果那樣感覺到他處的地位了——難道我說,米考伯先生會加強、而不是削弱他和不列顛的聯繫,是錯的嗎?如果在那個半球上出現了一位德高望重的社會人物,會有人告訴我,說祖國對這種情況感受不到影響嗎?如果米考伯先生在澳大利亞叱咤風雲,炫耀才智,我能心氣那樣低,竟認為在英國會如同無物嗎?我不過是個女人,假如我的心氣低到那樣荒謬可笑的程度,那我就得說我有負於我自己,有負於我爸爸了。」

米考伯太太堅決相信她的辯論不容駁斥;這使得她說的這番話,帶有義嚴理正的調子,這是我認為我從來沒在她的談話中聽見過的。

「正因如此,」米考伯太太說,「我才越發希望,我們在將來的時候,能重返故土、安家立業。米考伯先生可能會載入史冊,他將來會載入史冊——後面這一點,是我不便自瞞,認為大有可能的——那時候他就應該是那個只讓他出生而可不讓他供職的國家裡一個代表人物了!」

「我愛,」米考伯先生說,「叫我不受你對我的疼愛所感動,是不可能的。我永遠是誠心誠意遵從你那份高超的見識的。該怎麼樣就得怎麼樣。如果我們的子孫能積財致富,那他們要把他們的錢,不論多少,獻給我的祖國,我決不會捨不得,這是上帝都鑒臨的!」

「那好極了,」我姨婆向坡勾提先生點着頭說,「我現在為表示對你們大家的熱愛乾杯!但願福澤、功業降臨你們身上!」

坡勾提先生一直逗弄兩個孩子,現在把那兩個孩子一邊一個,放在膝上,和米考伯夫婦一起對我們大家祝酒回敬。他和米考伯一家以同夥的關係親熱地握手,他那古銅色的臉上欣然微笑;那時候,我只覺得,不論走到什麼地方,他都會闖出道路,都會博取聲譽,都會受到愛戴。

即便那幾個孩子,也都聽了大人的吩咐,每人在米考伯先生的盂子裡,舀了一木匙酒,用來給我們祝壽。他們祝完壽以後,我姨婆和愛格妮站起身來,和移民們告別。那是一場令人心酸的離別。他們都哭了。孩子們到最後還揪着愛格妮不放。我們把可憐的米考伯太太撂下的時候,她難過至極,在一個昏暗的燭光下,又抽抽搭搭地哭,又嗚嗚咽咽地泣。那個燭光一定把那個屋子弄得,從河上看來,像個悽慘的燈塔一樣。

我第二天早晨又去看他們,他們卻已經走了。他們在五點鐘那麼早的時候,就坐着小船離去了。雖然在我的意念中,他們和搖搖欲墜的酒店以及木頭碼頭台階之間的聯繫,只是昨天晚上開始的事,但是現在因為他們已經離去了,這二者都看着寂寞淒涼、死氣沉沉;據我看,因為有了這類離別,而造成前後情況迥異,這是一個很突出的實例。

第二天下午,我的老看媽和我來到格雷夫孫。我們看到那條大船停在河裡,四周圍着很多小船;那時刮的正是順風,桅杆頂上掛着啟航的信號。我馬上雇了一條小船,坐着撐離河岸向大船划去,穿過亂鬨鬨一群小船的漩渦(大船就是漩渦的中心),上了大船。

坡勾提先生正在甲板上等我們。他告訴我,說米考伯先生剛才又被捕了一次(這也是最後一次),又是希坡告他;他還告訴我,說他已經遵照我事先對他的囑託,把錢墊上了,我就把這筆錢還給了他。他接着就帶着我們下到船艙里。在那兒,我原來還心有餘悸,害怕發生的那件事兒,會有流言蜚語,傳到他的耳朵里,但是我一看米考伯先生從背亮的地方走出來,帶着一種友好、照顧的神氣,挽着他的胳膊,告訴我,說自從昨夜以來,他們很少拆開過,我這種憂慮才煙消霧散。

那個場所,對我說來,是前所未見的。那兒是那麼窄巴巴、黑咕隆咚的,因此,起初,我幾乎難以分辨出任何東西來;但是,我的眼睛,慢慢地在暗中習慣了,一切才看得分明,那時我就好像置身於奧斯塔得〔7〕的一幅畫裡一樣。在那些大船梁、艙幫、鉚釘鉚着的大鐵環、移民們的臥鋪、箱籠和包卷、木桶,以及各式各樣的行李堆中間(這兒那兒有吊着搖晃的燈籠照着,別的方面就有通過帆布通氣筒和艙口射下來的黃色日光照着),擠滿了一群一群的人,有的交新朋友,有的互相告別,有的說,有的笑,有的吃,有的喝;其中有一些,已經在他們自己占的那一席之地上面安置下來,把他們那種臨時的家務安排好,把小不點兒的孩子們安頓在凳子上和矮扶手椅子上;另外一些,看到無法找到安身之處,就鬱郁怏怏瞎走一氣。從剛剛活了一兩個星期的嬰兒,到好像只有一兩個星期好活的駝背男女老人;從靴子上還沾着一塊一塊英國泥巴的農夫,到肉皮兒上還帶着煤灰炭煙殘痕的鐵匠;各色人等,老少不一,職業不同,好像都給塞進了這個狹窄的船艙里了。

〔7〕 17世紀荷蘭畫家,兄弟二人,其作品以色調陰暗為特徵。

我的眼光向四周掃了一下的時候,我認為我看到,在一個敞着的艙口旁邊,有一個看着像愛彌麗的形影,和米考伯家的一個孩子,挨着坐在一起。這個形影,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由於我看到另一個形影和她吻了一下,然後分開了,而這另一個形影,在它安詳靜悄地從那片亂嘈嘈的人群中翩然而過的時候,使我想起來,好像是——愛格妮!但是由於那時候,一切行動忙亂匆遽,一切情況雜亂無據,而我自己又心神無主,我可就失去了這個蹤影了;而只知道,鐘點已到,所有送行的人,都聽到就得離開大船的警告;而只看到,我的看媽,坐在我身旁一個箱子上痛哭;又只看到,格米治太太,還有一個比較年輕的女人,穿着黑衣服,俯着身子,匆匆忙忙地幫着安置坡勾提先生的東西。

「還有什麼沒說的話沒有,衛少爺?」坡勾提先生說。「在我們分手以前還有什麼事兒拉下了的沒有?」

「有一樣事兒,」我說。「瑪莎!」

他往我剛提到的那個年輕女人的肩膀上一碰,跟着瑪莎就迎面對我而立。

「哎呀,你這個大好人!」我喊道。「你把她也帶着哪!」

她淚如泉湧,替他回答了我。在那個時候,我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只緊緊地攥着他的手;如果說,我平生愛慕過、敬重過任何人,那我從心眼兒里愛慕、敬重的就是那個人。

船上送行的人快走光了。那正是我要受最大考驗的時候。我把那個已經不在人間的高人義士託付給我的臨別之言都對他說了。這些話使他大為感動。但是,他那一方面,又把他那許多充滿疼愛、悔恨的話讓我轉達給那雙早已聽而不聞的耳朵,那時候,他使我更加感動。

時候到底到了。我和他擁抱了一下,攙扶着我那哭着的看媽,匆匆地離開了船艙。在甲板上,我和可憐的米考伯太太告別。即便在那時候,她還是張望四顧,尋找她娘家的人;而她最後對我說的一句話是,她永遠也不能不跟米考伯先生。

我們跨過船幫,來到小船上,同時往後退到不太遠的地方,以便看到大船順河開航。那時節,正夕陽西下,大氣平靜,晚霞燦爛。那條大船停在我們和紅霞之間,每一道纖細的繩索和尖細的桅杆都在晚霞中明顯可見。這條壯麗的大船,靜靜地停在讓夕陽映得通紅的水上,船上所有的人,都擁在船欄邊,在那兒一時之間,聚攏一起,光着腦袋,鴉雀無聲。我從來沒見過有的光景,像這種光景那樣美麗如畫,同時又那樣傷心慘目,那樣富有前途。

鴉雀無聲,只有一會兒的工夫。帆剛一乘風揚起,船剛一開始移動,所有小船上的人,一齊發出三聲歡呼,迴旋蕩漾,跟着大船上的人,也發出三聲歡呼,以為應接,於是三聲歡呼,發出又接應,應接又發出。這種聲音,使我聽來,感情激發,同時我看到帽子和手絹一齊揮動——於是我看到了她!

那時候我看到了她,在她舅舅身旁站立,在她舅舅肩頭髮抖。他急切地把手向我們一指,於是她看到了我們,而且對我揮手最後告別。唉,愛彌麗呀,容顏美麗而心神萎瘁的愛彌麗呀,你要以你那顆受傷萎瘁的心,盡最大的信賴,緊箍着他,因為他一直以他那偉大的愛,盡全部的力量緊箍着你!他們兩個四周浸在玫瑰色的陽光中,高高站在甲板上,單獨在一塊兒,她箍着他,他抱着她,莊嚴肅穆、悠悠而去了。

在我們讓小船搖到河岸的時候,夜色已經降臨到肯特郡的群山上——也沉沉地降臨到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