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上卷 第二十九章 第一次提升 · 1 線上閱讀

他了解自己這個時代,他了解自己這個地區,他現在有錢了。

《先驅者》[1]

[1]《先驅者》,1830年至1834年在法國里昂出版的一份報紙,很受巴黎讀者歡迎。

於連在主教大堂里發生的那件事以後,一直深深地陷在沉思之中,還沒有擺脫出來,一天早上,嚴厲的皮拉爾神父打發人來叫他。

「夏斯-貝爾納神父剛寫給我一封信稱讚您。我對您的表現,總的來說,比較滿意。您太不謹慎,甚至太冒失,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不過,一直到現在,您的心是善良的,甚至是高尚的,您的智力是過人的。總之,我在您身上看到了一星不容忽視的火花。

「在工作了十五年以後,我到了即將離開這所學校的時候了。我的罪過是聽任神學院學生有他們的自由意志,以及既沒有保護也沒有反對您在神功架里對我說起的那個秘密團體。在離開以前,我願意為您做點什麼。如果沒有根據在您屋裡找到的阿芒達·比內的地址的那次告發,兩個月以前我就這麼做了,因為您應該得到。我讓您當《新舊約》的輔導教師。」

於連不勝感激,很想跪下來感謝天主,但是他受到一陣更加真實的感情支配。他走到皮拉爾神父跟前,抓住他的手,把它舉到自己的唇邊。

「這是幹什麼?」院長生氣地叫起來;但是於連的眼睛比他的行動表達出的意思還要多。

皮拉爾神父,就像一個多年來已經不習慣與微妙的感情接觸的人那樣,詫異地望着他。這種注視的目光暴露了院長的真實心情,他的嗓音變了。

「好吧!我的孩子,是的,我非常喜歡你。上天知道我不是有意如此。我應該是公正的,對任何人既不應該恨,也不應該愛。你的人生道路將是艱辛的。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使一般人反感的東西。嫉妒和誹謗將纏住你不放。不論天主將你安置在什麼地方,你的同伴們決不會不用憎恨的眼光看你;如果他們假裝愛你,那是為了能更有把握地出賣你。對付的辦法只有一個:僅僅求助於天主。天主為了懲罰你的自負,讓你有必要遭人嫉恨。保持你的品德完美無瑕,這是我能看到的你唯一的辦法。只要你以不可戰勝的力量緊緊抓住真理不放,你的敵人們遲早總會被挫敗的。」

於連已經有那麼長的時間沒有聽見過充滿友情的聲音,我們應該原諒他的一個軟弱表現:他淚如雨下。皮拉爾神父向他張開雙臂,這一時刻對兩個人說來都是十分甜美的。

於連欣喜若狂。這是他得的第一次提升,好處是巨大的。要體會到這種好處有多大,一個人必須被迫地一連過上幾個月的,沒有一瞬間的孤獨清靜的生活,還得跟一些至少是討厭的,大部分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同學直接接觸。單單他們的叫喊聲就足以使體質很弱的人發狂。這些吃得好、穿得也好的農民,只有在他們可着嗓子大喊大叫的時候,才能把喧鬧的快樂表達出來,而且才相信它完全表達出來了。

現在,於連單獨一個人,或者幾乎是單獨一個人用餐,用餐的時間比其餘的神學院學生晚一個小時。他有一把花園的鑰匙,能夠在花園裡沒有人的時候進去散步。

使於連大為吃驚的是,他發現別人不像以前那麼恨他了。他本來料想的正相反,憎恨會成倍地增長。不要別人找他談話的這種藏在內心裡的願望太明顯了,給他樹立了那麼多的敵人,現在不再是一個可笑的高傲表現。在他周圍的那些粗俗的人眼裡,這是由他地位產生的一種十分正當的自尊感。憎恨明顯地減少了,特別是在他那些最年輕的同學中間;他們變成了他的學生,他也十分客氣地對待他們。漸漸地他甚至有了一些支持者,叫他馬丁·路德變成了不得體的事。

但是把他的朋友和敵人的名字說出來又有什麼用處呢?這一切是醜惡的,而且描寫得越真實,也就越醜惡。然而這些人是老百姓的道德生活的獨一無二的指導者,如果沒有他們,老百姓會變得怎麼樣呢?報紙難道能代替本堂神父嗎?

自從於連就任新職以後,神學院院長打定主意,沒有第三者在場,決不跟他談話。這種做法對師生兩人說來都是慎重的;但是首先它是個考驗。嚴格的冉森教派教徒皮拉爾的堅定不移的原則是:一個人在您看來有才能嗎?那您就設置障礙,阻撓他得到他希望得到的東西,阻撓他做正在做的事。如果他的才能是貨真價實的,他就一定能夠推倒或者繞過遇到的障礙。

打獵的季節到了。富凱想了一個主意,以於連父母的名義給神學院送來一頭鹿和一頭野豬。死掉的動物放在廚房和食堂間的過道上。所有的神學院學生去吃飯時都經過那兒看到了。他們懷着強烈的好奇心觀看。野豬儘管已經死了,還使最年輕的學生害怕,他們摸摸它的獠牙。連着有一個星期他們不談別的。

這件禮物把於連的家庭歸到社會中應該受到尊敬的那一部分去,給了嫉妒一個致命的打擊。他獲得了財富使之成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優越地位。夏澤爾和那些最優秀的神學院學生主動接近他,幾乎當面埋怨他沒有把他父母的財產情況告訴他們,害得他們冒對金錢缺乏應有的尊敬的危險。

有過一次徵兵,於連作為神學院學生免於應徵。這個情況使他萬分激動。「瞧,這個時刻就這樣永遠過去了,換了在二十年前,一種英雄的生活會在這個時刻里為我而開始!」

他單獨一個人在神學院的花園裡散步,聽見修圍牆的石匠們在談話。

「喂!該走了,新的徵兵開始啦。」

「要是在另外那個人的時代,那就好了;一個石匠可以變成軍官,可以變成將軍,這種事有過不少。」

「現在你去看看!只有要飯的才去當兵。手上有幾個的人都留在家鄉。」

「生下來窮的人,一輩子窮,就這回事。」

「啊,聽他們說,另外那個人已經死了,是真的嗎?」第三個石匠說。

「這是那些大亨這麼說的!你沒看出,另外那個人叫他們害怕。」

「多麼不同啊!在他那個時代幹了多少事啊?沒想到他的那些元帥把他給出賣了,世上居然有這樣的叛徒!」

聽到這番談話,於連多少感到了一點安慰。他一邊走開,一邊嘆着氣念道:

「唯一受到人民深深懷念的國王!」[2]

[2]這句詩出自布雷納萊里(1738—1812)的《伏爾泰頌》。1818年這句詩曾刻在巴黎新橋邊的亨利四世像的底座上。

考試的日期到了。於連回答得極為出色;他看到夏澤爾也力圖把自己的學問都顯示出來。

主考人是著名的德·弗里萊爾代理主教委派的。第一天,他們不得不在他們的名單中把於連·索雷爾一再列為第一名,至少也得列為第二名,心裡感到十分不快,因為這個於連·索雷爾,有人向他們指出,是皮拉爾神父的寵兒。神學院裡不少人打賭說,在考試總成績的名單上於連一定會名列第一,名列第一的人有和主教大人一同進餐的榮幸。但是在一場考題涉及拉丁教父們的考試結束時,一位狡猾的主考人在向於連提出有關聖哲羅姆以及他對西塞羅[3]的愛好的問題以後,接下來又談到賀拉斯、維吉爾[4]和其他的幾位世俗作家。同學們都不知道,這些作家的許多段落於連都能背出。勝利沖昏了他的頭腦,他忘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根據主考人的反覆要求,背誦了好幾首賀拉斯的頌歌,並且充滿激情地意譯出來。在誘他上鈎以後,過了二十分鐘,主考人忽然一下子臉色改變,嚴厲地責備他把時間都浪費在這些世俗作品的研究上,腦袋裡裝滿了這些無用的或者有罪的思想。

[3]西塞羅(公元前106—前43),古羅馬政治家、雄辯家和哲學家。其文體流暢,被譽為拉丁文的典範。

[4]維吉爾(公元前70—前19),古羅馬詩人。代表作為史詩《伊尼特》。

「我是一個蠢人,先生,您說得對,」於連謙恭地說,他終於明白了這是個狡猾的圈套,自己已經上當受騙。

主考人的這條詭計,即使是在神學院裡,也被認為是卑鄙的;儘管如此,德·弗里萊爾神父先生還是用他那權勢極大的手在於連的名字旁邊加上了198這個數目字。德·弗里萊爾神父先生是個精明強悍的人,他如此巧妙地在貝藏松組織了一個聖會網,他的那些送往巴黎的報告使法官、省長,甚至駐防軍隊的將級軍官都感到膽顫心驚。他能夠使用這個辦法來侮辱他的敵人冉森教派信徒皮拉爾,感到非常高興。

十年來他最關心的大事就是要把皮拉爾神父從神學院院長的職位上拉下來。這位神父,他自己也遵守他向於連提出的做人準則,他誠懇,虔誠,不搞陰謀詭計,忠於自己的職責。但是上天在憤怒中,給了他這種對侮辱和憎恨特別敏感的膽汁質性格。任何一次針對他而來的侮辱都不會不對他的火熱的心靈起到作用。他有上百次恨不得提出辭職,但是上天把他安排在這個崗位上,他相信他在這個崗位上是有用的。「我防止耶穌會教義和偶像崇拜的發展,」他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