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五十七章 萬里征人 · 1 線上閱讀

我連連受到亡友之痛;在這一連串打擊之下,我放懷悼悲之先,還有一件事非做不可,那就是,我得把發生的事瞞着那些就要遠去異域的人,讓他們一無所知,而高高興興地出國遠航。這件事還是刻不容緩的。

就在當天夜晚,我把米考伯先生拉到一邊,私下裡交待給他這個任務,讓他把前邊那場橫禍的消息,對坡勾提先生封鎖起來。他熱情地把這個差事應承下來,把每一份可能冷不防使消息傳到坡勾提先生耳朵里的報紙,全都扣留。

「假如消息保守不嚴,能透出來,傳到他那兒,先生,」米考伯先生拍着自己的胸脯說,「那它一定得從我這個身軀上先透出來。」

我得在這兒說一下,米考伯先生為了適應他要去的那個社會的新環境,已經學到一副海上強盜那種大膽無畏的精神,當然不是絕對無法無天,而是帶有防禦自衛和說干就乾的性質的。我們可以把他看成一個生於蠻荒之地的孩子,長期在文明世界之外生活慣了,如今又要回到他那本鄉本土的蠻荒之地。

在他給自己裝備的許多東西中間,有一全套油布防水衣,一頂矮頂兒草帽,外面塗着瀝青或是膩着麻刀。他穿戴了這樣一身粗糙服裝,胳膊底下夾着一個水手普通用的望遠鏡,帶着一副精明強幹的勁兒,舉目打量天上是否有風雲欲來的兆頭,那時候,就憑他這副樣子,他那份水手勁兒比坡勾提先生那個真水手還足。他全家老少,都已披掛整齊,準備好了立刻開火行動,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只見米考伯太太,頭上箍着一頂緊而又緊、毫不鬆動的軟帽,牢牢實實地系在下巴頦下面;肩上披着一條大披肩,把自己裹成一個大包卷(就像當初我姨婆收留我的時候裹我那樣),在腰後系得牢牢實實的,成了一個解不開的疙瘩。米考伯大小姐,我就看到,也用同樣的方式紮裹起來,以對付鬧風浪的天氣,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多餘累贅的東西。米考伯大少爺讓那身毛衣和我從未見過那麼毛忽忽的一套水手服裝,架弄得簡直連他這個人都看不見了。那幾個小一點的孩子,也都裝在密不透氣的包裝里,像貯存的肉類似的。米考伯先生和他的大少爺兩個人,全都把袖子鬆鬆地挽到手腕上,準備好了,不論哪兒需要搭把手兒,就往哪兒去,不論多會兒,需要上甲板,或是需要吆喝「哼——嗐——吆!〔1〕」只要一聲令下,不管多麼緊急,就多會兒去。

〔1〕 水手轉絞盤時所吆喝的號子。

就在這種情況下,天色剛晚的時候,特萊得和我看到他們聚在當時叫做漢格夫台階的木頭台階上,看着裝有他們的財產的一條小船開走。我已經把那個可怕的事件告訴了特萊得了,他聽了大為震動;但是把這件事保守秘密,卻毫無疑問是一件功德。他到這兒來,就是要幫着我辦最後這件事的。就是在這兒,我把米考伯先生拉到一邊,把話告訴了他,他一口承擔了下來。

米考伯一家寓在一個湫隘骯髒、搖搖欲墜的小酒店裡,那個酒店,在那時候,就坐落在離那個木頭台階很近的地方。它那些半懸空中的木板房間,就懸在河上,米考伯一家,因為就要移到域外去,是漢格弗本地和漢格弗附近頗為引人注意的目標,所以招了好多的人來瞧他們,因此我們很樂於躲到他們的房間裡面。那是一個上層木板樓房房間之一,潮水就在它下面來來去去。我姨婆和愛格妮都在那兒,忙着打點給小孩們在穿戴方面能多舒服一點的東西,坡勾提跟前放着那幾件木然無知的老針線匣、碼尺和一小塊蠟頭,不聲不響地幫着幹活兒,有好些人、好些事,都沒有這些東西壽命長。

她問我話,我回答起來,並不是容易的;而在米考伯先生把坡勾提先生帶進來的時候,我打着喳喳兒告訴他,說我已經把信轉交了,一切都很好,這更不容易。但是我卻把這兩件事都做了,因而使他們感到快活。如果我萬一臉上露出我心裡難過的蛛絲馬跡來,那我自己個人的悲愁,就足以說明它的原因了。

「那麼船什麼時候開哪,米考伯先生?」我姨婆問。

米考伯先生認為不管是對我姨婆還是對他太太,不能一下就把實話說出來,得慢慢使她們有精神準備,所以說,比他昨天所預期的還要早一些。

「我想大概是那條小船兒給你帶回來的信兒吧?」我姨婆問。

「正是,小姐,」他答道。

「呃?」我姨婆說。「那麼開船——」

「小姐,」他回答道,「他們告訴我,說我們一定要毫不含糊,明天早晨七點以前就上船。」

「喲!」我姨婆說,「那可叫快。開船出海就得這樣嗎,坡勾提先生?」

「不錯,小姐。船得趕着潮水往外退的當兒順水出海。要是衛少爺跟我妹妹明天下午到格里夫孫那兒趕到船上,那他們還能跟我們最後見上一面。」

「我們一定趕到船上,」我說,「一定!」

「頂到那時候,也就是頂到我們到了海上,」米考伯先生給我使了個眼色,說,「坡勾提先生和我要一塊兒站個雙崗,看着我們的行李和箱籠。愛瑪,我愛,」米考伯先生說,一面皇乎其堂地把嗓子打掃乾淨了,「我的朋友托瑪斯·特萊得先生真有義氣,私下裡和我說,請我允許他叫一份作料,好摻兌一種為量不多的飲料,這種飲料我們一般總認為,是特別和古代英國的烤牛肉〔2〕分不開的。簡短地說吧,我這是指着——盆吃酒說的。按照普通的情況來說,我不敢貿然就請特洛烏小姐和維克菲小姐賞臉,但是——」

「我只能替我自己說話,」我姨婆說,「我祝你百福並臻,萬事如意,為你乾杯!」

〔2〕 這是指英國極為流行的一支歌兒說的。該歌里有一行,說,「哦!古代英國的烤牛肉啊!哦!但願吃到古代英國的烤牛肉啊!」

「我當然奉陪,」愛格妮微笑着說。

米考伯先生立刻跑到樓下酒吧間裡去了,他在那兒好像非常熟悉隨便;他過了相當的時間,拿回來一大盂子熱氣騰騰的酒。我這兒還得說一下,他剛才剝檸檬皮,用的是他自己的一把折刀,這把折刀,約有一英尺之長,因為只有這樣,和一個實際移民才能相配;——同時,他用完了這把折刀,還有些現鼻子現眼地,在上衣袖子上把它擦了一擦。這時我看到,米考伯太太和那兩個年紀大點兒的家庭成員,每人也都用令人生畏的傢伙裝備起來了,而每一個小孩子,也都有他們自己的木匙子,用堅實的繩子拴在身上。米考伯先生,為了同樣預習海上漂泊和林〔3〕中流浪的生活,給米考伯太太和他的大少爺、大小姐倒酒的時候,用的是令人看着就厭惡的小錫盂子,其實他滿可以用酒杯,因為那是一點也不用費事的,屋裡就有一個架子,上面滿是酒杯。米考伯先生用自己特備的品脫杯喝酒;晚間完了事,還把品脫杯裝在口袋裡;他用那個杯和裝那個杯的時候,都是心情歡樂的;我從來沒見過,他干別的事兒,那樣歡樂過。

〔3〕 在19世紀英國殖民地上,如澳大利亞,凡尚未經開發之處,不論有樹與否,概以bush稱之。此處「林」字及後面「叢林」,即譯bush。

「故國的豪華奢侈,我們置而不御了,」米考伯先生帶着對他們這種置而不御的行動得意洋洋地說,「住在叢林裡的人,當然不能期望享受到自由之土上面幽雅精美的事物。」

這時候,一個酒保進來說,樓下有人請米考伯先生下去一趟。

「我有一種預感,」米考伯太太一邊說,一邊把她那個錫盂子放下,「那是我娘家的一個成員。」

「如果是那樣的話,」米考伯先生像往常那樣,一接觸到這個話題就突然激動起來,「那麼,你娘家的成員——不論是男、是女,還是什麼東西——既然已經把我們『曬』了相當可觀的一段時間了,那我也許得把這個成員也『曬』到我高興得便的時候。」

「米考伯,」他太太低聲對他說,「在像現在這樣時刻——」

「『微罪小過而嚴究苛責』〔4〕,殊屬不當!」米考伯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愛瑪,我情願受罰。」

〔4〕 引莎士比亞的《羅馬大將愷撒》第4幕第3場第8行。

「吃虧的是我娘家的人,米考伯,」他太太說,「不是你。要是我娘家的人到底明白過來了,他們過去的行為多麼使他們心術敗壞,現在願意伸出手來,表示友好,那就別讓他的手空空抽回。」

「我的親愛的,」他回答說,「也只好如此了。」

「要不為他們着想,也得為我着想啊,米考伯,」她太太說。

「愛瑪,」他答道,「在這樣一個時刻,對這個問題那樣看法,是無法否認的。雖然,即便現在,我也不能確保我能和你娘家的人擁抱言歡;但是,既然你娘家的一員,現在正在恭候,我當然也不能對和善的熱情,潑上一盆冰冷的水。」

米考伯先生暫時告退,去了一小會兒,在這一會兒里,米考伯太太老有些放心不下,惟恐米考伯先生和她娘家那個「一員」,會口角起來。後來,剛才那個酒保又露面了,交給我一個字條兒,用鉛筆寫的,開頭一行按法律格式寫道,「希坡控米考伯案」。從這份「公文」中,我得知米考伯先生因又一次被捕,又突然爆發絕望之念,請我把他的刀子和品脫杯交持信人帶給他,因為他在獄中余日無幾的期間,這兩件東西可能用得着。他還要求我,作為朋友最後一次的幫助,把他家裡的人送到區上的貧民院,不要再想到,世上還曾有過他這樣一個人。

我當然隨着酒保,下樓去付欠款,作為對這個字條的答覆。我來到樓下,只見米考伯先生正坐在一個角落裡,陰鬱地看着把他逮捕了的那個郡長的執行吏。他得到釋放以後,極盡熱烈地把我擁抱,然後在他的記事本上記了一筆賬——我記得,還把我說總數的時候沒留神而漏掉了的大約半個便士,都特別不苟地記在本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