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五十五章 暴風疾雨,驚濤駭浪 · 3 線上閱讀

頂到那時候,風勢可能稍稍弱了一點兒,但是這個弱了一點可以覺得出來的程度,也就像我剛才夢裡聽到的那種上千尊大炮的轟聲中,有五六尊停放而減弱了一樣。風雖如此,海卻由於又有整整一夜的騷亂翻騰,比我昨天最後看見的,更使人不勝恐怖。只見海上所表現的每一種景象,都呈現了騰湧起漲的聲勢;將近涯岸、尚未泮渙的浪頭,一個高過一個,一個壓下一個,猶如千軍萬馬,一眼望不到頭,漫天匝地,滾滾向岸而來,真正可怕到極點。

在風濤喧豗、難以聽到其他聲音的情況下,在麇集的人叢里,在無法形容的騷亂中,在我喘不出氣來、盡力和天氣搏鬥的掙扎中,我心慌意亂,至於極點,因而我往海上想看一看那條失事的船,竟除了滾滾大浪的雪白浪頭,看不到任何東西。一個半身赤膊的船夫,緊靠着我站着,用光着的胳膊(胳膊上刺着一個箭頭,指向同一個方向),往左邊指去。這樣,哎呀,我的天啊,我才看到了那條船,就在我們前面不遠!

一支桅杆從離甲板六七英尺高的地方折斷了,耷拉在船幫上,和亂糟糟的帆、索纏在一起。隨着這條船的翻滾顛簸——這條船帶着一種極難想象的猛勁,一刻不停地翻滾顛簸——所有這些亂糟糟的東西都使勁往船幫上打,似乎想把船幫打癟了一樣。即便到了那時候,船上的人還是努力想把這一團破碎損壞的部分砍掉。因為這條船的船幫正對着我們,所以在它向我們這面一側歪的時候,我就能清清楚楚地老遠看到,船上的人,拿着斧子,忙作一團,其中有一個,十分活躍,留着長鬈髮,在那些人之中特別引人注目。但是,就在這一剎那,岸上發出一片喊聲,高出風吼海嘯之上。原來一個大浪,打在翻滾的破船上面,把甲板上的一切,一掃而光,把人、桅杆、酒桶、木板、船舷,一堆一堆像玩具似的東西,統統衝到沸騰的激浪之中去了。

二桅卻還直立未斷,上邊帶着些破帆布片兒、斷繩子頭兒,都拼命來回扑打。剛才那個船夫,在我的耳邊啞着嗓子說,那條船觸了一次灘,浮上來,又觸了一次灘。我還明白,他又添了一句,說,這條船正在攔腰中裂。我也一下就能想到這一點,因為像那條船那樣猛烈地又滾又撞,一個人工製造出來的東西是無法長時間受得了的。他說着的時候,又聽見一片憐憫的呼喊,從海灘上發出;原來有四個人,隨着破船從海里浮上來了,緊緊箍住尚未折斷那根桅杆上的繩子。最上面的,是那個十分活躍、留着鬈髮的人。

船上有一口鐘。這條船正在那兒像發瘋的野獸似地拼命掙扎,亂滾亂撞;一會兒全船橫着歪向海岸這邊,讓我們看到它整個空空側起的甲板,一會兒它又發瘋似地跳起來,向海那面歪過去,我們就除了龍骨之外,看不見任何別的東西。就在這條破船這樣翻滾衝撞的時候,那口鐘叮噹作響,那就是它給那幾個可憐的人敲的喪鐘,它的聲音,乘風向我們傳送過來。又一次我們看不見船了,隨後它又浮了上來。又有兩個人不見了。岸上那些人的痛苦更加厲害。男人們低聲呻吟,緊扣雙手;女人們尖聲喊叫,背過臉去。另有一些人,就沿着沙灘發瘋似地跑來跑去,向無救可得的地方呼救。我發覺我自己就是這些人當中的一個,胡亂央求我認識的一夥水手,叫他們想辦法,別讓那兩個身在難中的人,眼睜睜地在我們面前喪命。

他們惶亂焦急地告訴我——我不知道我是怎樣聽懂他們的,因為,我當時所能聽見的,本來就不多,而且即便不多的那點能聽見的,也是我幾乎不能平心靜氣地弄明白的——說一個小時以前,救生船就已經配置好了勇敢無畏的人手了,但是卻任什麼也做不了;同時,又沒有人肯豁出命去,帶着繩子,洑過水去,叫破船和岸上取得聯絡。因此就再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正在這時候,我注意到,人群中又激動地騷亂起來。我於是看到人們往兩旁一分,漢撥開眾人,從人叢中一直來到前面。

我跑到他跟前——據我所了解的,本來是對他再次籲請救援。但是,儘管我叫那樣從未見過的可怕景象,弄得精神錯亂,他臉上表現出來的那種決心、和他朝着海上望去的那種眼神——就跟愛彌麗逃走以後那天早晨,我記得的他那種眼神,完全一模一樣——仍舊喚醒了我,使我深切感覺到他的危險。我用雙手抱着他往後拽他,我央求剛才和我談話的那些人,不要聽他,不要存心讓人送命,不要讓他離開海灘一步!

岸上又發出一片呼喊;我們往那條破船看去,只見那塊殘酷的破帆,一陣一陣狠撲猛打,把靠下邊那個人也打到海里去了,而繞着唯一留在桅杆上那個十分活躍的人,耀武揚威地在空里亂飛亂舞。

在當時那種場面下,在穩健沉着、視死如歸那個人的決心下——那個人一直就是,只要一招手,就有半數人跟着他走——如果我對那個人哀求,叫他不要去,那我還不如對大風哀求,叫它不要刮,比較還有希望。「衛少爺,」他意氣風發,雙手握着我的手說,「要是我活到時候了,那脫也脫不過去。要是還沒活到時候,那我就再等等。上帝在上保佑你,保佑所有的人!哥們兒,給我做好了準備,我就去了!」

人們扒拉我——但卻並非無情無意地——把我扒拉到相當遠的地方,就在那兒,有些人把我圍起來,不讓我走開;我糊裡糊塗地聽他們勸我,說,他不管有沒有別人幫助,都決意非去不可;說,如果我去打攪那些為他作預防準備的人,我就會妨礙他的安全。我不記得,我對他們說了些什麼,也不記得,他們都怎樣對答我的;我只看見,海灘上忙作一團,人們把放在那兒的絞盤上圈的繩子帶着跑,鑽進一圈人裡面,就是這圈人把他圍了起來,把我的眼光擋住了。於是,我看見他,一個人單獨站在那兒,穿着水手褲褂;一根繩子不知是把在他的手裡,還是攏在他的手腕子上;另一根就纏在他的身上;幾個最強壯精幹的大漢,站在不遠的地方,把着纏在他身上那根繩子的一頭。他自己把這根繩子鬆鬆地盤在海灘上他的腳旁。

那條破船,即便在我這毫無經驗的人眼裡,也都可以看出來,正在崩裂分散。我看到,它正攔腰裂成兩半,而孤零零地抱在桅杆上那個人那一條命,已經危於千鈞一髮。但是他仍然緊緊抱着桅杆不放。他戴着一頂樣式特別的紅帽子——不像水手戴的那種,而是顏色更鮮明的,給他暫時把死亡截住了的那幾塊越來越少的木板,又往上翻,又往外翹;預示他就要死的喪鐘叮噹地響;這時候,我們都看見他揮動他那頂帽子,我就看見他揮動他那頂帽子,我覺得我簡直地要瘋,因為那種動作,讓我想起來,那個人原來是我過去一度親密的朋友。

漢孑然而立,目注大海,身後是屏聲斂氣的寂靜,眼前是震耳欲聾的風浪。於是,來了一個巨大的回頭浪,他向後往拉着纏在他身上的繩子那幾個人看了一眼,跟在回頭浪後面,一頭扎到海里,跟着就和浪搏鬥起來:他隨着浪,一會兒升到浪的頂峰,一會兒沉到浪的谷底,一會兒埋在浪沫的中間,於是又讓浪向岸帶回。他們就急忙把他拖到岸上。

他受了傷了。我從我站的地方,看見他臉上有血,但是他卻一點也沒把那個放在心上。他好像匆匆地對那幾個人作了些指點,讓他們把他放得更松一些——我從他揮動胳膊的動作上看,也許是那樣——於是又像剛才一樣,投到海里去了。

這時他朝着破船衝去,隨着浪一會兒升到浪的頂峰,一會兒沉到浪的谷底,一會兒埋在崢嶸的白色浪沫下面看不見了;一會兒被送向岸邊,一會兒又被送向船邊,一直艱苦而又勇猛地搏鬥。這一段距離,本來不算什麼,但是狂風和怒濤卻使這種搏鬥成為生死鬥爭。後來,他終於攏近破船了。他離船近極了,只要他再使勁泅一下,就能抓到船了,——但是就在那一剎那,一個像半面小山的綠色大浪,從破船外面,衝着岸卷過來,他仿佛竭盡全力猛一躥,躥到了浪里,而那條船也不見了!

我向他們往岸上拖他的地點跑去,只看到一些零星碎屑,在水裡打漩渦,好像海浪打碎了的只不過是個酒桶。每人臉上都是一片驚慌之色。他們把他恰恰拖到我的腳邊——不省人事——一靈已泯。他們把他抬到最近處的房子裡;現在沒有人阻攔我了,我一直在他身邊忙碌,同時一切讓他恢復知覺的辦法都用到了;但是他已經讓大浪硬給打死了,他那顆俠義高尚的心,永遠停止搏動了。

我坐在床旁邊,一丁點希望都沒有了,而且一切辦法都已用過了,正在這時,一個漁夫,在愛彌麗和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以及那時以後,一直認識我的,在門口打着喳喳兒叫我的名字。

「先生,」他說,他那飽經風霜的臉上掛着眼淚,他那臉上的顏色和他那哆嗦着的嘴唇,都煞白煞白,「你能到那邊去一下嗎?」

剛才在我的腦子裡,曾出現我和那人舊日同游共嬉的景象,現在在他臉上也出現了他想起那種景象的樣子來。我當時驚慌失措,口呆目瞪,靠在他伸出來扶着我的一隻胳膊上,問他:

「是不是有屍首衝到岸上來啦?」

他說,「是。」

「是我認識的嗎?」我問。

他什麼也沒回答。

但是,他卻把我領到海灘。而就在海灘上他和我,兩個小孩子,一塊找貝殼的地方——就在海灘上昨夜狂風颳倒了的老船一些細小碎片四面散布的地方——就在海灘上他那個破壞了的家的殘址剩痕中間——我看見他枕着胳膊躺在那兒,正像我在學校里常常看見他躺着的時候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