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五十五章 暴風疾雨,驚濤駭浪 · 2 線上閱讀

我也湊在這一群人之中,看見有女人呼天號地地哭;她們的丈夫,坐着捕青魚或者采牡蠣的船出海去了。你要是說,這些船在能逃到任何安全地處以前,很可能已經沉溺淹沒了,是絕對有理由的。白髮蒼蒼的老水手,夾在人叢中間,搖着頭,打量一氣大海,又打量一氣天空,互相咕噥;船東們都又緊張,又擔心;孩子們就擠作一團,使勁盯着大人的臉;甚至連勇敢沉着的水手,也都心慌意亂,焦灼憂慮,從背風避雨的地方,架起望遠鏡來,對着海看,仿佛觀察敵人似的。

我喘息稍定,向大海望去,只見大海本身那樣驚心動魄,在狂風迷目、沙石飛空、巨響嚇人的騷亂之中看着,讓我膽戰目眩。突兀聳起的水牆浪壁,滾滾向岸而來,涌到最高之點,跌落下來,成為飛濺的浪花,看上去仿佛連其中最小的一浪,都能把全鎮淹沒。向後倒退的浪,吼聲沉悶,往外掃去,就好像要在沙灘上挖出一些深洞來,仿佛它們就是特為要把這個地球挖空了而才來的一樣。白頂的巨浪轟然翻卷,還沒達到岸邊,就把自己撞得粉碎,其中的每一片碎浪,仿佛都帶着怒氣十足的力量,衝到一起,又形成了另一個怪物。滾滾的高山變成了低谷;滾滾的低谷(不時有一隻孤零零的海燕,從低谷中掠過)又湧起而成了高山。重濤疊浪,砰訇打來,使沙灘都為之震撼顫動;每一片大水,喧豗混亂,滾滾奔騰,自成形狀,自占地位,卻又剛一成形狀,剛一占地位,又立即改變形狀,退出地位,而把另外一浪驅走,把它的地位占據;天邊上看起來像另一個海岸那片浪濤,連同它的樓閣台榭、屋宇房舍,都時起時伏,忽高忽低;烏雲又快又厚地壓來。我仿佛看到,整個自然界,都正在翻覆折騰,崩潰分裂。

這場值得紀念的大風——因為那個地方上的人,一直到現在,還記得那是那兒為人所知的一場最大的風——叫所有的人,都聚到一起。我在這一群人當中,找不到漢,就朝着他的房子走去。房門緊閉,沒人給我應門。於是我從背陰的胡同和偏僻的小巷,來到他幹活的船廠。在那兒我聽說,他到洛斯托夫〔3〕去了,因為那兒有些船急需修理,得他那種手藝才能勝任;不過明天早上一早兒,他就會回來的。

〔3〕 海口,在亞摩斯南10英里。

我回了旅館,梳洗了一下,換了一身衣服,打算睡一會兒,可是睡不着,那時已經下午五點了。我在咖啡室的壁爐旁坐了還不到五分鐘,茶房就來了,以通火為名,跟我聊天兒。他告訴我,說就在幾英里地以外,有兩條運煤的船,連船上所有的人手,全都沉了;還有另外幾條船,眼看着在停泊場拼命折騰,在危難中用盡力量,避免觸灘。他說,要是今天晚上也像昨天晚上那樣,那我們就得禱告上帝保佑他們,保佑所有那些可憐的水手了!

我的精神極其頹唐,感到十分孤寂,因為漢不在而忐忑不安,遠遠過於情勢所應引起的。最近的一系列事件,對我發生了嚴重的影響,至於嚴重到什麼程度,我卻說不上來;同時,長時間身受狂飆烈風的猛吹狂震,也把我弄得頭腦混亂。我的思想和記憶,都成了一堆亂麻,使我對於時間和空間應有的前後關係,一概模糊。因此我認為,如果我去到鎮上,遇到一個我分明知道一定是在倫敦的人,我也不會感到吃驚。在這些方面,我的腦子莫名其妙地不能集中思想,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但是我這個腦子卻又想得很多,想起來這個地方很自然地使我想起來的那些事,而那些事還特別地鮮明生動。在這樣的情況下,茶房說的那個關於船的悽慘消息,並沒經我怎麼有意往那方面想,就立刻和我對漢擔的心聯繫在一起。我一點不錯,一直害怕,惟恐漢會從洛斯托夫走海路回來,而失事遭難。這種疑懼越來越大,於是我決定在用正餐以前,再去船廠一趟,問問造船工人,是否他認為,漢想要從海路回來,有萬一的可能;如果他說出一丁點有可能的理由來,那我就往洛斯托夫去一趟,親自把他帶回來,免得他走海路。

我匆匆訂好正餐,再去船廠。我去得一點也不算太早,因為造船工人手裡提着燈籠,正要鎖廠院的大門。我問他那個問題的時候,他大笑起來,說不用害怕,不管什麼人,精神正常的也好,不正常的也好,都不會在這樣的大風天開船出海,像漢·坡勾提那樣天生來就是使船的,更不會了。

我事先本來也料到這一層,但是卻到底還是身不由己,跑到那兒去問,我自己也感到很不好意思。於是我又回了客店。如果這樣一場風還能再往大里刮,那我認為,它正在往大里刮。那時大風狂號怒吼,門窗吱吱嘎嘎,煙囪呼呼嚕嚕,我所託身的那所房子顯得搖搖晃晃,海上波湧水立,騷亂喧豗,這一切都比午前更加可怕。再加上當時到處漆黑一片,使這場暴風雨更添了一層令人恐怖的氣氛,有的確實存在,有的出於想象。

我飯也吃不下,坐也坐不穩,對任何事都定不下神兒去。我內心有些東西,隱隱約約和外界的暴風雨相呼應,把我記憶里深隱的東西翻騰出來,在其中引起一團騷亂。然而,儘管在我的腦子裡有種種匆匆忙忙、紛紛亂亂的思想,隨着轟聲如雷的海呼浪嘯而來,而這場狂暴的風雨和我對漢的懸念,卻永遠占着思想的前列。

我這頓正餐幾乎並沒沾唇就撤走了。我想喝一兩杯酒,好提提精神。但那也是徒然。我坐在爐前,沉入昏昏欲睡的狀態之中,但卻並沒失去知覺,因為我既能聽見外邊的喧豗,也能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但是一種剛剛生出、難以名狀的恐怖,卻把這兩種感覺都掩蓋了;我醒過來之後——或者不如說,我抖掉了把我拘在椅子上的昏沉麻木以後,我全身上下,從頭到腳,都叫一種毫無緣由、莫名其妙的恐懼傳遍。

我來回溜達,想看一本舊地名詞典,聽各種驚心動魄的聲音,看爐火里一張一張的面孔,一出一出的景物,一個一個的形象。到了後來,牆上那架不受擾亂的掛鍾穩定沉着的滴答聲音,惱得我實在難忍,於是我決定上床睡覺。

在這樣的夜晚,聽說客店裡幾個夥計商定,要一起守夜坐到早晨,是件令人安心壯膽的事。我精神疲倦,睡思頗濃,上了床榻;但是我一躺下,睡思倦意,卻好像由於魔術邪法,全都去得無影無蹤。我變得十分警醒,每種感官都異常敏銳。

我躺了好幾個小時,聽風聲和濤聲;一會兒仿佛聽見海上有人尖聲喊叫;一會兒又仿佛清楚地聽見有人放信號炮;一會兒又仿佛聽到鎮上有房子倒塌。我起來了好幾次,往外面打量;但是什麼也看不見,只有一支我還點着的暗淡蠟燭,在窗玻璃上反映出它自己的影子,只有我自己憔悴焦灼的面目,從一片黑洞洞的幽冥中,往屋裡對着我瞧。

後來,我惶惶不安,已到極點,於是我匆匆穿好衣服,來到樓下。在大廚房裡,我模模糊糊地看見一片片的鹹肉和一串串的蔥頭在房椽上吊着;守夜的人們什麼姿勢都有,圍着一張桌子坐在一塊兒;他們特意把這張桌子挪得遠遠離開大煙囪而在靠近門的地方放着。一個漂亮的侍女,用圍裙塞着耳朵,把眼睛盯着門口,在我進來的時候尖聲一喊,以為我是個鬼;但是別的人卻都比她鎮靜,看見我來了,又添了一個新夥伴,覺得高興。一個男夥計接着他們剛才談論的話碴問我,是不是我認為,運煤船上已經淹死了的那些水手,會在暴風雨中顯魂。

我一直留在那兒,我敢說,有兩個小時之久。有一次,我把客店院子的大門開開了,朝着空蕩蕩的街上望去。砂石、海草、水星、浪沫,不斷掃過;我要關門的時候,沒有法子,只得請別人幫忙,才把它關上,頂着風把它拴牢。

我終於又回到我那個冷冷清清的寢室以後,那兒顯得既陰沉,又黑暗;不過我當時太疲倦了,於是重新上床,墜入——好像從高塔之上落到懸崖之下一樣——沉沉的夢鄉。我仿佛覺得,有很長的時間,雖然我夢見我身在別的地方,而且經歷過一場一場不同的夢境,但是大風卻一直不停,在我的夢中呼嘯。到後來,我那點薄弱的現實之感也完全消失了,我夢見我和兩個好朋友(但他們是誰我可說不清楚)在炮聲隆隆中,一起圍攻一座城鎮。

大炮隆隆怒吼,那樣震耳欲聾,連續不斷,因而我想要聽的某種聲音,竟聽不到,一直到我盡力掙扎,醒了過來。那時已經大天亮了——八九點鐘了;現在不再是連天的炮火,而是狂風暴雨繼續怒吼了。有人敲我的門,一邊敲一邊叫。

「什麼事?」我大聲問。

「有船出事了,就在跟前兒!」

我從床上跳起來,問,「什麼船出事了?」

「一條二桅帆船,從西班牙來的,再不就是從葡萄牙來的,船上裝着水果和酒。你要是想去看,就趕快起來,先生!海灘上的人都認為,它隨時都會撞得粉碎。」

這個驚慌的聲音順着樓梯嚷上去;我要多快就多快,胡亂把衣服穿上,跑上了大街。

好些人已經跑在我前面,他們都朝着一個方向跑,朝着海灘跑。我也朝着那兒跑,趕過了好些人,很快就來到狂亂凶暴的大海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