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五十五章 暴風疾雨,驚濤駭浪 · 1 線上閱讀

我現在要寫到我平生一個重大的事件了;這個事件那樣不可磨滅,那樣驚心動魄,那樣和前面那些章節里所說的一切,千絲萬縷、縱橫交錯,因此,從我一開始這本記敘的時候,我就看見它,像平原上一座高塔一樣,隨着我漸進的敘述,形影越擴越大,甚至於在我童年時期許多事件上面,都投下了它那預示凶兆的陰影。

這個事件發生以後過了許多年,我還常常夢見它。我從夢中一驚醒來的時候,它那種種情景,還活靈活現地印在我的腦子裡,因此我覺得,仿佛它那驚濤駭浪,在萬籟俱寂的夜晚,在我這一無聲息的臥室,仍舊狂肆猖獗。頂到此時此刻,我有的時候還要夢見它,雖然間歇更長,次數不定。只要一遇到狂風,甚至稍一提到海岸,我就聯想到它,其強烈之甚,和我的腦子裡所能意識到的任何事物一樣。我現在要把它清清楚楚地寫下來,就像我現在清清楚楚地看見它當時發生的情形一樣。我並不是只回憶它,而是看着它進行,因為它又一次在我眼前發生。

因為移民出國的船張帆啟碇的時刻很快地越來越近了,我那慈愛的老看媽上倫敦來了(我們乍一見面的時候,她為我難過得心都要碎了)。我一直陪着她自己、她哥哥和米考伯一家(他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一塊兒);但是我卻始終沒見到愛彌麗。

有一天晚上,啟程的時間就在眼前了,我單獨和坡勾提兄妹待在一起。我們的話題轉到漢身上。坡勾提對我們說,漢向她告別的時候多麼溫柔體貼,他自己的行動又多麼沉靜安詳,多麼富有丈夫氣概,特別是最近以來這個期間;她覺得那是他忍痛受難最嚴重的時候。這個軟心腸的人兒談起這個話題來,從來就沒覺得膩煩過;她既是常和他在一起,所以說起他一樁樁的事情來,津津有味,而我們聽她的時候,其興趣也不下於她說這些故事那樣。

我姨婆和我自己那時候正從亥蓋特那兩所小房兒搬出來了,因為我自己打算出國,她就準備回多佛她的老房子那兒。我們在考芬園那兒的公寓裡暫時存身。那天晚上談過話之後,我正要回到那兒去,一路上琢磨我上次在亞摩斯,漢和我,我們二人之間,所說的一切。我原來打算好了,要在船上和愛彌麗的舅舅告別的時候,給她一封信。我現在對於這種辦法又猶疑起來,後來一想,最好還是現在就給她寫信。我認為,她得到我的信以後,或許會願意通過我,向她那個不幸的情人傳幾句告別的話。我應該給她這樣一個機會。

這樣,我就在上床以前,坐在我的屋子裡給她寫信。我告訴她,我曾見過漢;告訴她,漢曾請我把他的話轉達給她(這些話我在這本書里別的地方已經寫過了)。我只把他的話原原本本地轉達了。那番話,即便我有權添枝加葉,也無需那樣。因為那番話里所表達的忠貞不渝,寬宏大量,是用不着我或者任何人粉飾渲染的。我把信放在外邊,好第二天送出去。我另外寫了幾個字給坡勾提先生,請他把信交給愛彌麗。天已破曉,我才上床就寢。

那時候,我的身體實際上比我所意識到的還弱,我一直到出太陽的時候才睡着了,所以第二天已經很晚還躺着,而且並沒休息過來。我姨婆悄悄來到我的床邊,我才醒了。我在睡夢中感覺到她來到我的床邊。我想,這是我們大家都有過的經驗。

「特洛,親愛的,」我睜開眼的時候她說,「我本來想不驚動你。坡勾提先生來了,是不是叫他上來哪?」

我回答說,叫他上來,於是他很快就露面了。

「衛少爺,」我們握過手以後他說,「我把你的信交給愛彌麗了,先生。她寫了這封信,要我請你先看看,要是你覺得沒有什麼礙處,就勞駕請你給轉一下。」

「你看過了沒有?」我問。

他很傷心地點了點頭。我把那封信打開,如下念道:

你的口信,已經轉到。哦,你那份好意,你那種令人舒懷展眉的仁愛,我應該怎樣寫法,才能表達出我感激你的意思來呢!

我把你那些話,都緊緊放在心上。我要把那些話永遠記住,直到我死。那些話都是尖尖的芒刺,但是卻又那樣給人安慰。我已經默念那番話而祈禱過了。哦,我祈禱了多少回了。我看出來你是什麼樣子、舅舅是什麼樣子,我也就能想象出來上帝是什麼樣子了,而且也就能對他呼告乞求了。

永別了。現在,我的親愛的,我的朋友,今生今世永離永別了。等到來生來世,如果我能得到寬恕,我或許會重生為孩童,再到你跟前。對你感激不盡,為你祝福不盡。永遠永遠分別了。

這就是那封信,滿紙淚痕斑斑。

「我可以不可以告訴她,說你認為這樣寫沒有礙處,你肯幫忙轉交哪,衛少爺?」我把信看完了以後,坡勾提先生對我說。

「毫無問題可以,」我說——「但是我可正琢磨——」

「琢磨什麼,衛少爺?」

「我正琢磨,」我說,「我想再到亞摩斯去一趟。在開船以前我往亞摩斯去一個來回,時間不但足夠,而且還有富餘。他那樣孤單,我心裡老想着他。我現在把她這封親筆信交到他手裡,同時,在分別的時刻,你能告訴她,說他已經收到她的信了,我想這對於他們兩個都有好處。我嚴肅鄭重地接受了他的託付,這個親愛的好人,不論怎麼給他盡心去辦,都不算過分。往亞摩斯去一趟,對我說來,並不算什麼。我的心老安不下去,活動活動還好點,我今天晚上就去亞摩斯。」

他雖然竭力勸阻我,但是我還是看了出來,他和我是一樣的想法。假如說,我這種打算需要別人加以肯定,那他那種態度就會起到這種效果。他經我求他幫忙以後,親自到驛車票房,給我訂好了驛車上的車廂座位。傍晚,我坐着那趟車起了身,重踏上我在多次滄桑中走過的路。

我們走到倫敦外面頭一站,我問車夫,「你沒覺得今天的天色非常特別嗎?我想不起來我曾看見過像這樣的天色。」

「我也沒看見過——沒看見過跟這個一樣的天色,」他回答道。「起風了,先生。我看海上很快就會出事的。」

原來浮雲飛揚,亂趨狂走,奇堆怪壘,紛集沓合,全體看來,濃如黑墨;僅僅這兒那兒,有像濕柴所冒的煙那種顏色,亂塗狂抹;烏雲壘聚,那樣高厚,令人想到,烏雲下面,直到地上最深的低穀穀底,深遠之度都遠所不及。狂亂失度的月亮,在亂雲堆中瞎竄亂投,仿佛她在自然規律離經反常的可怕現象下,走得迷路,嚇得喪膽。那天一整天裡,一直都有風,這陣兒風大起來,呼嘯之高,迥異尋常。一個小時以後,風更大大升級。雲越陰越密,風更使勁地刮。

夜色漸深,雲堆合而為一,烏壓壓地布滿整個的天空,那時非常地黑,風就越刮越猛。風勢一直不斷升級,後來我們的馬簡直不能頂風前進了。在夜色昏沉的時候(當時正是九月末,夜已經不短了),有好幾次,拉套的馬都迴轉身來,或是屹立不動。我們一路真提心弔膽,唯恐驛車讓風給刮翻了。一陣一陣橫飛平掠的大雨,乘風而來,雨點都像飛刀流星劍一樣。每逢遇到有擋風的樹或者背風的牆,我們都恨不得停下來才好,因為我們實在是筋疲力盡,無法繼續掙紮下去了。

破曉時分,風更越刮越厲害。我在亞摩斯的時候,也聽到航海的人,說過像機關槍大炮的風,但是我卻向來沒見過像今天這樣、或近乎今天這樣的風。我們到了伊普斯威奇〔1〕,已經晚了很多了——因為自從出了倫敦十英里以後,我們每前進一步,都得經過一番奮鬥。我們看到市場上聚着一群人,他們害怕煙囪吹倒了,砸着他們,所以夜裡就從床上爬起來了。其中有幾個,在我們換馬的時候,聚在旅店的院子裡,告訴我們,說有大條鉛瓦,從一所教堂的高塔上,讓風硬給揪了下來,刮到一條胡同里,把胡同都堵死了。另幾個就告訴我們,說從附近農村來的一些鄉下人,看見一棵一棵的大樹,連根拔起,橫臥地上;整堆整堆的草垛,讓風吹開,散布在路上和田裡。風勢不但絲毫沒煞,而且颳得更猛。

〔1〕 薩福克郡首城,在倫敦東北69英里。亞摩斯距倫敦121英里。

我們奮力前行,由于越來越靠近大海,而從海上來的大風,又一直往岸上刮,所以風力更越來越可怕。我們離看到海還很早的時候,浪沫就已經飛到我們的唇邊,咸雨就已經淋到我們的身上了。河水〔2〕溢出,漫到好些好些英里鄰接亞摩斯的低平地帶,一片一片、一灣一灣,都在自己的岸邊上衝擊,以它自己所有的力量,像浪潮拍岸那樣向我們打來。我們走到大海在望的時候,一陣一陣從滾滾浪潮的低谷上面,看見天邊上巨浪滔滔,錯落參差,好像是另一個海岸,上面有樓閣台榭、屋宇房舍。我們終於到達了鎮上的時候,人們都斜着身子,隨風飄揚着頭髮,跑到門口看我們,都非常詫異,想不到會有驛車,經過這樣夜晚來到。

〔2〕 亞摩斯南面以亞爾河和維芬尼河為較大,西面則為著名的諾福克海汊咸沼區。

我在從前住過的那個客店安置下了以後,去到外面,看海上的情況,一路沿着大街搖搖晃晃走去,滿街都是沙子、海草和飛濺的海浪泡沫,一路上生怕房上的石板和瓦片掉下來,遇到拐角有風口的地方,碰見人就抓他一把。我走近海灘的時候,不但看到打魚的人,而且看到鎮上一半的人,都在那兒,躲在牆壁房舍的後面;又有些人,就有時衝風冒雨,往遠處的海上看,而在走着「之」字要回原處的時候,老讓風吹得離開了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