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五十四章 虧空負累 · 2 線上閱讀

「正是這樣,」米考伯太太同意說。「我說,我的結論也許是不對的;很可能是不對的;不過我個人的印象卻是,我娘家的人和米考伯先生之間,所以有那樣一道鴻溝,也許得追溯於我娘家的人,老害怕米考伯先生會求他們給以金錢方面的援助。我不能不認為,」米考伯太太帶出一副洞察事理的樣子說,「我娘家有的人,老害怕米考伯先生會死氣白賴,非求他們許他用他們的名字不可——我這並不是說,用他們的名字,在我們的孩子行洗禮的時候叫我們的孩子,而是說,用他們的名字簽在票據上,在金融市場上流通。」

米考伯太太披露這種發現的時候,用的是洞察事理的樣子,好像前此未曾有人想到這一點似的,這種情況使我姨婆頗感詫異,她只突然答道,「啊,米考伯太太,總的說來,你看對了,毫不足怪!」

「多年以來,米考伯先生老受經濟枷鎖的羈絆,現在正在脫去那種羈絆的前夕,」米考伯太太說,「同時要在一個新的地方,開始一番新事業——他那種才能,在那個地方,很有施展的餘地,這一點,據我看,是非常重要的,因為米考伯先生的才能,特別需要廣闊的天地才能施展——既是這樣,所以我覺得,我娘家的人,應該挺身而出,使這個時機風光風光。我願意看到的,是米考伯先生和我娘家的人,能在一個慶祝宴會上見面:這個宴會,得由我娘家的人出錢舉辦;在這個宴會上,如果由我娘家的頭面人物,給米考伯先生祝百年長壽,萬事如願,那米考伯先生就可以有機會把他自己的意見發揮發揮了。」

「我的親愛的,」米考伯先生多少有些忿然地說,「我現在頂好一下就說清楚了!如果我在那種聚會上,把自己的意見發揮,那他們可能聽到,我那種意見,是抨擊性質的;你娘家的人,在我的心目中,全體看起來,是下流無恥的勢利小人,單個看起來,是斬盡殺絕的狂暴惡徒。」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一面搖頭,一面說,「不是這個說法!你永遠沒了解過他們,他們也永遠沒了解過你。」

米考伯先生咳嗽了一聲。

「他們永遠也沒了解過你,米考伯,」他太太說。「他們也許是沒有本事了解你。如果真是那樣,那是他們的不幸。我只有對他們的不幸加以憐憫。」

「我十二分抱歉,親愛的愛瑪,」米考伯先生有些軟和的樣子說,「如果我說的話,好像不覺流露出嘲罵之意,即便近於嘲罵之意。所有我想說的話只是:我用不着你娘家的人站出來幫忙——簡單地說吧,用不着他們冷冷淡淡地把我搡一把,我依然可以到海外去。總而言之,我寧願只憑我自身所有的進取銳氣離開英國,不願藉助於任何方面的督促推動;同時,我的親愛的,如果他們肯降尊紆貴,對你的信札賜以答覆——根據咱們兩個共同的經驗,那是最沒有可能的——那我絕對不會使你的願望橫生障礙。」

事情就這樣和美地告終,米考伯先生把胳膊伸給米考伯太太,往特萊得身前桌子上那一堆簿冊文件那兒看了一眼,嘴裡說,他要對我們先告一會兒假,跟着就鞠躬盡禮地走出去了。

「我的親愛的考坡菲,」他們走了以後,特萊得往他那把椅子的後面一靠,露出一種惋惜的樣子來(這一惋惜,連眼圈兒都紅了,頭髮就顯出各式各樣的形狀),看着我說,「我也用不着跟你說任何託詞,就麻煩你干點事兒,因為我知道你對這個事深感興趣,同時又可以使你的心思別有寄託。我的親愛的老小子,我希望你沒憂慮壞了吧!」

「我還是平素的故我,」我停了一會兒回答他說。「咱們更應該替我姨婆着想,而不必替任何別人着想。她都做了多少事兒,你是知道的。」

「一點也不錯,一點也不錯。」特萊得說。「沒有人能忘了這個!」

「不過情況不盡於此,」我說。「在過去這兩個星期里,又有新的麻煩,攪得她不得安靜;她每天去倫敦再回來,都要往返一趟。有好幾次,她都是早晨很早就出去了,一直待到晚上才回來。昨天晚上,她這樣出去了以後,一直差不多到半夜才回到家裡。你知道她這個人都是怎樣老替別人着想。所以她不肯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兒,惹得她那樣難過。」

我姨婆臉上氣色灰白,皺紋很深,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一直等到我把話都說完了;那時候,她才腮上掛着幾道淚痕,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沒有什麼,特洛;沒有什麼。現在都已經完了。我過幾天再告訴你好啦。現在,愛格妮,我的親愛的,咱們看一看跟前都有什麼事兒吧。」

「我應該別冤屈了米考伯先生,」特萊得開口說,「說他這個人,對自己的事,雖然搞不出什麼名堂來,給別人辦事,可永遠不憚疲勞。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的人。他要是永遠一直都像他這樣干法,那現在就實際而論,一定得說他是個有二百歲的人了。他繼續不斷拼命苦幹那樣有勁頭兒,他日日夜夜鑽在文件、賬簿中間那樣如狂似瘋地勇猛,更不用說他寫的那些數不過來的信了;他有事,都從這兒寫信送到維克菲先生的住宅,甚至於他坐在我對面,只隔着一張桌子,有事也都要寫信,其實他對我口頭說一說更省事,他這種種情況,都是了不起的。」

「寫信!」我姨婆喊道。「我相信,他就是睡思夢想,也都忘不了寫信。」

「還有狄克先生哪,」特萊得說,「他所作所為,簡直都是奇蹟!他看管烏利亞·希坡,那樣盡職,我從來沒看見過有別的人能超過他。但是他把看管烏利亞的職務一旦解除,他馬上就又盡心盡力照顧起維克菲先生來。而他在我們進行調查的時候,那樣急於出力幫忙,那樣又摘錄、又抄寫,又拿這個、又搬那個,做了那麼些有用的工作,叫我們看着都不覺要躍然興起。」

「狄克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我姨婆喊着說,「我往常一直都說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特洛,這是你聽熟了的。」

「我非常高興對你說,維克菲小姐,」特萊得接着說,說的時候,細心體貼和熱心誠懇兼而有之,「你不在這兒的時候,維克菲先生大大地改了樣兒了。他現在已經解脫了長期壓在他身上那種魘魔了,解脫了他一直在它下面討生活那種憂懼恐怖了,所以他跟從前幾乎判若兩人了。有的時候,他對於事情某些方面的記憶力和注意力,過去受到損害,現在都大大地恢復了;因此他能幫着我們把一些事情弄清楚了;這些事情,要是沒有他幫忙,我們都認為非常難以弄得清楚,或者根本沒有希望弄得清楚。不過,我得把事情的結果說一說,其實這很簡單;我要是淨說我看到情況怎麼有希望,那我就要沒完沒結了。」

他那種自然而然的態度和令人喜歡的純樸,讓他說的話明白現出,他所以說這番話,都為的是叫我們聽了,心裡好高興,叫愛格妮聽了,知道別人說到他父親,都更有信心;但是卻並沒因為是那樣,而就不那麼叫人喜歡。

「現在,咱們看一看好啦,」特萊得說,一面往桌子上的文件看去。「我們把款項都結算了,把最初出於無意的糟亂情況,後來出於有意的糟亂情況,以及弄虛作假的業務事項,都爬梳明白了,我們認為,一清二楚,維克菲先生可以把事務所本身的業務和他經手代管的業務,毫無虧損,決無負累,歇業結束。」

「哦,謝天謝地!」愛格妮熱烈地說。

「但是,」特萊得說,「餘下的款項,可供維克菲先生的生活之資的——我說這個話,是假設把房子也賣了的——即便這樣,剩下的也不多,總算起來,大概不過幾百鎊;因此,維克菲小姐,你頂好考慮一下,是不是他可以把他多年以來就承擔的代管產業那一部分事務保留不動。你曉得,他現在已經是無累一身輕了,他的朋友可以給他出出主意了。你自己,維克菲小姐——考坡菲——我自己——」

「我考慮過,特洛烏,」愛格妮看着我說,「我認為不應該保留,也斷乎不要保留,即便我那樣深深感荷、深深虧負的朋友來勸告我,我也認為不必保留。」

「我並不是說,我要勸告,」特萊得說。「我只是認為,我應該把這一點提一下。我沒有別的意思。」

「我聽你這樣一說,我很高興,」愛格妮口氣堅定地說,「因為你這樣一說,就使我能希望,甚至於使我能敢保,咱們兩個的想法是一樣的。親愛的特萊得,親愛的特洛烏,爸爸只要一旦能保存體面,免於丟臉,那我還有何求!我一向所希求的只是:如果一旦我能把爸爸從糾葛、圈套里解救出來,那我就把我欠他的恩德情分,報效於萬一,把我的一生奉獻給他。這是我多年以來,最大最大的希望,最高最高的志願。比這個低一等的快樂,就是我能把我們將來的生活完全擔負起來。比把他從一切責任負擔里解脫出來次一等的快樂——我能想得出來的——就是我把我們以後的生活完全擔負起來。」

「愛格妮,怎樣擔負起來,你曾想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