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五十二章 山崩地裂,助威成勢 · 6 線上閱讀

「也可以說,跟他們一直在學校教導的,一樣定不可移(就是我零星學到那些卑鄙哈賤的學校)。他們九點到十一點說,苦活兒是苦惱;從十一點到一點又說,苦活兒是福氣,是樂事,是光榮,是這個那個的。」他把鼻子一嗤,說。「你這樣說仁道義,可就跟他們一樣,永遠不自相矛盾啦。人們不吃卑賤哈作這一套哇?我認為,我要是不作出一副卑賤哈作相兒,我就不能把我那位紳士夥友騙了。——米考伯,你這個老混混兒,你等着瞧我的吧!」

米考伯先生對烏利亞和他伸出來的手指頭,表示了高超卓越的挑戰態度,高高挺起自己的胸脯,一直到烏利亞溜溜湫湫地蹭出了門外,於是他轉向我說,要我賞臉,去見識見識「他和米考伯太太重新建立互相推心置腹的關係」。這樣說了,又請全體在場的人,去看一看這個令人感動的場面。

「擋在我和米考伯太太之間的帳幕,現在已經拉開了,」米考伯先生說,「我的孩子和生之育之者那個人之間,又能以平等的身份互相接觸了。」

但是我們都對他感恩知德,同時,在當時我們精神那樣激動、心情那樣匆遽所允許的情況下,都想表示出來我們對他感恩知德,所以我敢說,我們本來無人不想去的;不過,愛格妮卻非回到她父親身邊不可,因為他所能受得了的,還只是晨光熹微的希望;同時還得有人看着烏利亞,別讓他跑掉了。因此特萊得就留下了,看守烏利亞,一會兒再由狄克先生和他換班;狄克先生、我姨婆和我,就跟着米考伯先生,一同往他家去。我和我欠那麼大恩情的那個親愛的女孩子匆匆暫別,同時想,那天早晨,她都是從什麼情況中得救的——儘管她曾下過堅定的決心——我就對於我童年的苦難,情動五內地感激,因為有了那番苦難,我才和米考伯先生熟起來的。

他住的房子並不很遠,街門既是一直通着大街,他又是以他所獨有的那種樣子,一頭就闖進了屋裡的,因此我們一下就來到那一家人的中間。米考伯先生大聲叫着,「愛瑪,我的命根子!」一頭扎到米考伯太太懷裡。米考伯太太就尖聲一喊,把米考伯先生雙手摟住。米考伯大小姐正哄着米考伯太太上次信里說的那個不請自來、無識無知的小小客人,也明顯易見地受了感動。那個小小的客人就又蹦又跳。那兩個雙生兒,就作了好幾種笨手笨腳但卻爛漫天真的表現。米考伯大少爺,本來有些因為早年老受挫折而性情乖僻,面目抑鬱,現在也感動了天性而大哭起來。

「愛瑪!我現在是撥雲霧而見青天了。咱們兩個多少年來一直推心置腹,現在又恢復如前了,以後再也不會受到波折啦。現在,讓貧窮來吧,歡迎!」米考伯先生眼中流下淚來喊着說。「讓苦難來吧,歡迎!讓上無一瓦之覆來吧,歡迎!讓飢餓來吧,歡迎!讓衣服襤褸來吧,歡迎!讓乞討來吧,歡迎!只要互相推心置腹,就什麼都能挨過,一直到最後一天!」

米考伯先生這樣喊着,把米考伯太太按在一把椅子上,和全家的人都一一擁抱,對各式各樣的悽苦境況,都表示歡迎(實在這種種境況,據我看來,都好像絕對不受他們歡迎),號召他們一同去到坎特伯雷的街上,同聲賣唱,因為別無其他辦法,可以使他們自食其力。

但是米考伯太太,當時受了過於猛烈的激動,暈了過去,因此,不能等合唱隊組織完成,第一樣要做的事,就是得叫她還醒過來。這件事由我姨婆和米考伯先生兩個人辦到了,跟着米考伯先生才把我姨婆介紹了,米考伯太太才認出是我來。

「對不起,親愛的考坡菲先生,」那位可憐的太太說,一面把手伸給我。「我的身體太差了,我跟米考伯先生一下把誤會解除了,一開始的時候,使我不勝激動。」

「你跟前的都在這兒嗎,米考伯太太?」我姨婆說。

「就眼下說,都在這兒啦,」米考伯太太回答說。

「哎呀呀,我不是那個意思,米考伯太太,」我姨婆說,「我的意思是說,這幾個孩子都是你的嗎?」

「特洛烏小姐,」米考伯先生說,「那是打得官司告得狀的。」

「這裡面最年長的這位年輕紳士,」我姨婆滿腹心事的樣子說,「你打算培養他幹什麼啊?」

「我剛一到這兒來的時候,我曾抱過叫維爾欽進教堂〔16〕的希望,或者,如果我把話說得更清楚一些,進合唱隊。但是那時候,在這座古老尊嚴的巍峨寺宇里(這座城市就是因為有這座寺宇才不枉稱聲譽卓絕);那時候,在這座寺宇里,男高音之職,並無缺額;因此,他就——簡單地說吧,他可就養成一種習慣,不會在神聖的寺宇中歌唱,而只會在酒店裡歌唱了。」

〔16〕 「進教堂」一般的意思是當牧師,是自由職業。這兒米考伯先生用「進教堂」表示進教堂加入聖詩合唱隊。

「不過他心裡想的還是不錯的,」米考伯太太溫柔地說。

「我敢說,我愛,」米考伯先生回答說,「他心裡想的,完全不錯;但是我可沒看到,他在任何方面,把心裡想的變成實際行動。」

米考伯大少爺的抑鬱面目又恢復了,他帶出一些鬧脾氣的樣子來問,他能幹什麼?他是不是天生來的就能是個鳥兒?如果不能是個鳥兒,那他是不是天生來的就能是個木匠,再不,是個車輛油漆匠?他是不是能到前街上開一個藥房?是不是能在下次開庭的時候,跑進法院裡,自稱是一個法官?他是不是可以使用武力,硬到歌劇院裡去打炮,淨憑暴力,就能成歌劇明星?是不是他不用先學什麼就能幹什麼?

我姨婆琢磨了一會兒,於是說:

「米考伯先生,我不明白,你怎麼從來沒對遷居海外,打過主意?」

「特洛烏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說,「遷居海外,是我幼年的夢想,是我成年以後未能實現的抱負。」不過,我可以在這兒插一句,我絕對深信不疑,他一生之中,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是嗎?」我姨婆看了我一眼,說。「喲,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你們要是這陣兒就遷居海外,那於你們二位和你們一家可就太好了。」

「那得本錢哪,小姐,那得本錢哪,」米考伯先生抑鬱地強調說。

「這是主要的困難,我也可以說,唯一的困難,我的親愛的考坡菲先生,」他太太隨聲附和說。

「本錢?」我姨婆喊着說。「你這兒正給我們做着天大的好事哪——我應該說,已經給我們做了天大的好事了,因為從爐火里掏出來的東西,一定要起很大的作用——既然這樣,那我們現在報答你,除了給你們籌備一筆錢,還有別的能趕上那個一半那麼好的嗎?」

「那我可不能當禮物徑直接受你們的錢,」米考伯先生以滿腔熱烈之情,一片生動之氣說,「如果你能籌得一筆足以敷用的款子,年利五厘,以我個人的身份擔保償還——比方說,我開幾張手據,分別以十二個月、十八個月、二十四個月為期,為的是好有時間,可以容我時來運轉——」

「能籌得?一定能籌得,並且就要籌得,而且還要按照你的條件辦,」我姨婆說,「只要你一開口,咱們還是說辦就辦。你們二位都把這個問題考慮一下。這兒有好幾個人,都是大衛熟悉的,在近期就要到澳大利亞去。要是你們決定去,那你們何不跟他們坐一條船去哪?你們可以互相照顧的。現在,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你們把這個問題考慮考慮吧。花點工夫,好好考慮考慮吧。」

「我想問的,親愛的特洛烏小姐,有一句話,」米考伯太太說,「那兒的氣候,我相信,不礙健康吧?」

「全世界都沒有再那麼好的了!」我姨婆說。

「這就是了,」米考伯太太回答說。「如果這樣,那我的問題就來了。我是說,那個地方現在的情況,是不是可以讓米考伯先生那樣一個有才能的人,得到相當不錯的機會,在社會上飛黃騰達哪?眼下我還不想說,他可以抱負遠大,想當行政長官,或者任何那一類的角色,但是那兒是不是有合理的出路,能讓他那份才氣有發展的機會——他的才氣是夠大的——那兒是不是有機會,能讓他這樣大才儘量發展哪?」

「一個人只要持身端正,做事勤勞,」我姨婆說,「那除了那兒,就沒有別的地方能有更好的出路的了。」

「一個人,持身端正,做事勤勞,」米考伯太太用她那種最有條不紊的態度重複說。「確實不錯。據我看,顯而易見,澳大利亞是米考伯先生從事活動最恰當的舞台。」

「我堅決相信,親愛的小姐,」米考伯先生說,「在這種情況下,澳大利亞是我和我一家人最應該去的地方,唯一應該去的地方;一種迥異尋常的時機一定會在那面的海岸上出現。比較地說起來,路程並不算遠——你對我們作這個提議,那份好心腸,是我們決忘不了的,但是距離,我可以對你說,可只不過是一種形式,不值一慮的。」

米考伯先生一會兒的工夫,就變成人們之中最樂觀的,眼看着就要飛黃騰達了;米考伯太太一下就對袋鼠的習性長篇大論地談起來:這種情況,我還有能忘記的一天嗎?米考伯先生和我一塊走回去的時候,擺出一副吃苦耐勞、東西流浪的神氣,表示剛到一個新地方,暫時寄寓,還未定居,同時用一個澳大利亞農民的眼光,看着走過去的公牛,我要是一旦想起坎特伯雷集日的街市,能不同時想起米考伯先生這種情況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