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五十二章 山崩地裂,助威成勢 · 5 線上閱讀

「『第三款。也是最後一款。我現在能夠指出,用——希坡的——假證件,用——希坡的——真備忘錄,首先是一本部分毀掉了的袖珍記事本(那是我們剛搬進現在這個房子裡的時候,米考伯太太無意中從盛化為灰燼的爐灰箱子裡發現的,當時我還沒明白是什麼東西);我根據——希坡——這些證件,能夠指出,多年以來,這位不幸的維先生所有的毛病、缺點,甚至於優美之德、親子之情,榮譽之感,全都被利用,被歪曲,以適合——希坡——卑鄙的目的;多年以來,維先生一直在一切想得到的手段下,受欺騙,被掠奪,以使貪得無厭、奸詐萬端的——希坡——發財致富;——希坡——處心積慮想要達到的目的,除了金錢財富而外,再就是把維先生和維小姐,完全握在他的手心裡(至於他對維小姐懷抱的最後意圖,我置之不論);希坡——最後的行動(這只是幾個月以前才完成的),是引誘維先生簽訂一份正式契約,把他合夥經營事務所的股份出讓,甚至於把他家裡的家具出讓,以換取年金,每年每歲在四節節日,由——希坡——準時不誤付給。這些圈套——一開始的時候,維先生正輕率魯莽、胡來瞎撞地投機倒把,而按道義或者法律,他應該負責歸還的錢,卻並不在他的手頭;——希坡——趁着這個機會,給維先生開了一份完全捏造、十分嚇人的內存外欠賬;跟着進一步,又假稱給維先生以高利借進款項,其實這些款項都是——希坡——以投機倒把或者別的經營為藉口,從維先生手裡騙過去的或者扣下來的;這種辦法,再加上喪盡良心的訟棍奸計,日積月累,越來越多,到後來,就把不幸的維先生弄得只覺自己永無重見天日之時。於是維先生相信,他的各種境況,一切希望,連名譽在內,都完全破產了,他唯一的倚靠,就是這個外披人衣的怪物了——』」米考伯先生認為這種表達方式新穎奇特,所以把這句話大事渲染了一番——「『這個怪物,把自己弄得成了維先生離不開的人物,把維先生弄得完全身敗名裂。所有這些情況,我都一力承擔,證明屬實。也許還有更多的事,我也可以證明。』」

我打着喳喳兒對愛格妮說了幾個字,她那時坐在我身旁,半因快活,半因悲傷,正在那兒流淚;同時,我們幾個人中間,騷動了一下,好像米考伯先生的信已經念完了似的。於是他以非常莊嚴的神氣說了一句「對不起」,跟着以又最心情沮喪、又極自得其樂的混合態度,把那封信的最後一部分念了下去:

「『我的信已經結束。現在餘下的,只有我得把這些罪狀加以證實,證實完了,我就和我這一家命中要受坎坷的老少,一同從大地上長往不返,因為我們在這片大地上,好像只是一些累贅。這個長往還是很快就能辦到。我們可以合情合理地認為,我們那個小娃娃,由於缺乏營養,要最先死去,因為他是我們中間最脆弱的一員;我們那一對孿生,將依次隨着娃娃而去。此則只有聽之而已!至於我自己,坎特伯雷謁聖之行,已經遇合良多;民法訴訟監禁、貧窮匱乏、缺衣少食,將給我以更多的遇合。我這一次的調查考核,即便最細最小的結果,都是在業餘艱巨的壓迫之下進行的;都是在朝不保夕、稜稜逼人的憂慮下,在晨光熹微中,在夕間露下時,在昏沉夜色中,在你連稱之為魔鬼都嫌多餘的那個傢伙的注視下,一點一滴,積累連綴,才得出來的;都是一個受窮的家長,掙扎搏鬥,才使這番調查,於其完成之時,成為切實可用的:我只相信,我作這番調查所冒的風險,所費的氣力,我使之成為切實可用所作的掙扎,就是幾滴清涼之水,可以灑在焚我屍體的柴垛之上。此外我別無所欲。我只懇求人們以公平態度,像對那位英勇、著名的海軍英雄那樣(我決無意和他並駕齊列),說我之所作所為,在抵抗圖財謀利、自私自利的情況下,都是——『為了國,為了家,為了美。』〔13〕

〔13〕 海軍英雄,指納爾遜(1758—1805)。後面所引(也見於《董貝父子》第48章),或謂系祝酒詞;如亦指納爾遜而言,則其「為國、為家」自不必說,「為美」則似指納爾遜之情婦漢米爾登夫人。此處則應指維克菲小姐。

「『客套等等等等不具,維爾欽·米考伯。』」

米考伯先生在深深激動的情況下,但是同時仍舊自享其樂的樣子,把信疊好,對我姨婆鞠了一躬,把信交到她手裡,作為她樂於保存的一件東西。

多年以前,我頭一次到這兒來的時候,就注意到,屋子裡有一個鐵保險櫃。現在柜上的鑰匙正插在鎖上。烏利亞好像忽然想起了一件疑心事似的,他瞅了米考伯先生一眼,走到保險櫃跟前,把櫃門嘩啦一聲打開。櫃裡空空如也。

「賬本都哪兒去啦?」他臉上一片驚慌失措之色,嘴裡喊道。「有賊把賬本偷走啦!」

米考伯先生用界尺輕輕敲着自己說,「是在下偷的;在下今兒早晨,像平素那樣,從你那兒拿到鑰匙——不過今兒比平素略早一些,把保險櫃開開了。」

「你用不着不放心,」特萊得說。「這些賬本都已到了我手裡了。我一定要在我已經說的那個人授權之下,好好地把它們保管。」

「你這是接受賊贓啊,是不是?」烏利亞喊道。

「在現在這種情況下,」特萊得說,「得說是賊贓。」

我姨婆本來只非常安詳鎮靜、聚精會神坐在那兒,現在卻一下往烏利亞身上撲去,兩隻手一齊把烏利亞的領巾抓住了!她這樣一來,多麼使我吃驚,不用我說也可想而知。

「你知道我要什麼吧?」我姨婆說。

「瘋子緊身衣,〔14〕」烏利亞說。

〔14〕 過去給「武瘋子」等穿在身上的堅實上衣,用以緊束其兩臂。

「不是,我要我的財產!」我姨婆回答說。「愛格妮,我的親愛的,只要我相信,那份產業真正是你爸爸給我弄光了的,我不會——並且,我的親愛的,我也真不曾、即便對特洛露半個字,說那筆錢是放在這兒作投資用的,這是特洛知道的。但是現在我既然知道了,原來是這個傢伙弄的鬼名堂,那我就得把我的財產要回來!特洛,來,從他這兒把這份財產拿過來!」

那一陣兒,我姨婆是不是認為,烏利亞把她的財產放在他的領巾里,我敢說我不知道;但是她卻直拽他的領巾,好像她認為,她的財產就放在領巾里。我急忙橫身於他們兩個之間,並且對她保證說,我們一定要設法辦到,決不放鬆,叫烏利亞把他非法吞蝕所得,不管什麼,連一個法丁都不饒,全部都吐出來。這個話,再加上她稍微想了一想,才使她安靜下來。但是她決沒因為自己剛才這一番動作,絲毫有失常態(雖然我不能說,她的軟帽也是那樣),只仍然不動聲色地重新落座。

在最後這幾分鐘裡,希坡太太一直嚷嚷着要她兒子「服軟兒」,並且對我們按次一個一個地下跪,作最荒乎其唐的諾言。她兒子把她硬按在他那把椅子上,臉上一片悻悻之色,站在她身旁,用手把着她的胳膊,但並不粗暴,衝着我惡狠狠地說:

「你要叫我怎麼着吧?」

「我就要告訴你,都要叫你做什麼,」特萊得說。

「那個考坡菲沒有舌頭嗎?」烏利亞嘟囔着說。「你要是別撒謊,肯告訴我,說他的舌頭叫人給拉掉了,那我可得好好地謝謝你。」

「我這個烏利亞打心裡說是要服軟兒的,」他媽喊道。「你們別過意他嘴裡說的是什麼,諸位好心的先生。」

「一定要你做的,」特萊得說,「是這個。首先,我們聽說過的那個出讓契據,就在此時、就在此地,得交給我。」

「假設說,這個契據並沒在我手裡哪?」他插嘴說。

「但是它可在你手裡,」特萊得說,「因此,我們不作那樣假設。」寫到這兒,我沒法不承認,我這位老同學,頭腦那樣清楚,見識那樣質樸敦厚、不急不躁、實事求是,我那天才頭一次得到充分賞識的機會。「那麼,你一定得毫不猶豫,準備把你貪婪無饜所吞沒的一切,全都吐出來,連一個法丁,都要歸還原主。所有合夥事務所的賬簿和文件,一定要由我們保管;所有你自己的賬簿和文件,所有錢財出入賬和有價證券,不管是事務所的,也不管是你自己的,簡單說吧,所有這兒的東西,都一定要歸我們保管。」

「一定要這樣?那可不見得,」烏利亞說,「得容我有工夫想一想。」

「當然嘍,」特萊得回答說,「不過,在這個時間裡,並且一直到一切都做到令我們滿意的時候,我們得把所有這些東西都拿到手裡;同時還得請你——簡單地說吧,還得強迫你——不要離開你的屋子,也不要跟任何外人通消息。」

「那我可不干!」烏利亞罵罵咧咧地說。

「靡得斯屯監獄〔15〕拘留人犯,是更牢靠的,」特萊得說,「再說,雖然法律使我們得到申理,也許得多耗時間,並且也許不能把所有應申理的,做到盡你所能的地步,但是法律卻毫無疑問要懲罰你的。哼,哼!這你還不是跟我一樣,完全明白。考坡菲,請你到市政廳去一趟,叫兩個法警來。」

〔15〕 靡得斯屯為肯特郡郡城,故為監獄所在。

希坡太太聽到這話,又哀告起來,跪在愛格妮面前,求她出面,替他們勸一勸,嚷嚷着說,烏利亞服了軟兒了,所有的事兒都是真的,要是他不照他們的要求辦,她來辦,以及諸如此類的話。因為她為她那個寶貝兒子擔心,嚇得如瘋似狂的了。如果問烏利亞,他是否有任何勇氣,他都想要幹什麼,也就跟問一個夾着尾巴的街頭野狗,它是否有獅子的威風,它都想幹什麼一樣。他是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從他那種陰沉乖戾和遭挫忍辱的態度上,露出一片怯懦卑鄙的本性,也和他在那種卑賤下作的生命里所有別的時候一樣。

「不用去啦!」他像狗一樣,對我咕嚕了一聲說,同時用手擦他那熱呼呼的臉。「媽,別吱聲啦。哼!把出讓契據給他們好啦。你去拿一趟!」

「你去幫她一下,好不好,狄克先生?」特萊得說,「勞你的駕啦。」

狄克先生對於交給他的這份差事既覺得很得意,又了解它的意義,所以他就像看羊犬緊跟綿羊那樣,同她一塊兒去了。不過希坡太太並沒叫他費什麼事,因為她不但把出讓契據拿來了,並且把盛契據的匣子也拿來了,我們在那個匣子裡,找到銀行存摺和別的文件,後來對我們很有用處。

「好!」特萊得在這個契據拿來了的時候說。「現在,希坡先生,你可以找個地方考慮去啦;你要特別注意,我們要你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已經給你說明白了的,那件事得毫不耽擱,馬上就做。」

烏利亞眼睛一直瞅着地上,一隻手摸着下頦,兩腳趔趔趄趄地蹭到門口,就站住了,說:

「考坡菲,我一直就老恨你。你一直就老是小人得志,你一直老反對我。」

「我記得從前我有一次對你說過,」我說,「和全世界都作對頭的是你,是你這個又貪婪又奸詐的傢伙。你以後應該好好地想一想,因為這是於你有好處的;世界之上,凡是貪婪、奸詐,沒有不做得太過當的,沒有不是物極必反,自食其果的。這就跟死一樣定不可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