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五十二章 山崩地裂,助威成勢 · 4 線上閱讀

「『我對——希坡——的控訴,』」他繼續念道,同時往希坡那兒看了一眼,把界尺掏了出來,放在左胳膊下面便於使用的地方,以備必需,「『為以下各款:』」

我認為,我們大家都屏其聲、斂其氣。我敢保,希坡也屏其聲、斂其氣。

「『第一款。』」米考伯先生說,「『在維先生處理業務之能力與記憶減弱、混亂之時,其減弱、混亂之原因,不必言,亦無需言——希坡處心積慮,即乘此時,故意使事務所之全部業務,混淆、複雜。每當維先生最不宜於辦理業務之時——希坡永在近旁,硬逼維先生辦理業務。在此種情況下,他把重要的文件,拿給維先生,聲稱不重要,而使維先生簽字。他誘騙維先生授權給他,從託管金里特別提出一筆款子,為數達一萬二千六百十四鎊二先令九便士,用以償還他謬稱業務費用及虧欠,實則此費用及虧款之欠或早已經備妥,或本實無其事。他自始至終,給此類處置以假象,使人認為,此類處置,皆出於維先生欺騙之意圖,並成於維先生欺騙之行動。成了以後,即用為口實,以之折磨維先生,脅迫維先生。』」

「這你可得有證有據,你這個考坡菲!」烏利亞搖着腦袋,以相恫嚇說。「什麼都有個時候未到〔10〕!咱們走着瞧吧!」

〔10〕 原文概念始見於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第2部第36章。原大意為「一切到了相當的時候,都會發生」,在同書同部第33章說,「時光使一切成熟。無人生而明哲」,表示同樣概念。

「特萊得先生,你問問——希坡——他搬了家以後,誰住在他那個房子裡,」米考伯先生念信中間,停了一下,說,「你問問他!」

「就是那個傻蛋自己——這陣兒他還在那住着哪,」希坡輕蔑鄙夷地說。

「你問問——希坡——他住在那兒的時候,是否曾有過袖珍記事本,」米考伯先生說,「你問問他!」

我看到,烏利亞那一隻瘦骨稜稜的手,本來在下巴頦抓撓,現在不知不覺地不抓撓了。

「再不你就問問他,」米考伯先生說,「他在那兒的時候,是否曾燒過袖珍記事本。要是他說燒過,並且問你,燒的灰都在哪兒,那你就叫他來問我,問了我,他就可以聽到一些於他絕非有利的話了!」

米考伯先生說這段話的時候,那樣勝利地手舞臂揮,讓烏利亞的媽看了,大吃一驚,她極端心慌意亂地喊道:

「烏利,烏利!快服軟吧,快講和吧,我的親愛的!」

「媽!」他回答說,「你別嚷嚷,成不成?你這是嚇着了,不知道說什麼好、想什麼好啦!服軟兒!」他瞧着我狺狺地重複說。「我自己老服軟兒,但是我可也叫他們裡面的人服軟兒服了相當長的時期了!」

米考伯先生很文雅地把下頦在硬領中間擺好,跟着又念起他的大作來。

「『第二款。據我所深知、所深喻、所深信,希坡曾有好幾次——』」

「這可當不了什麼事兒,」烏利亞覺得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嘟囔着說,「媽,你不要開口。」

「咱們不用多大一會兒,就可以搞出一些名堂來,不但當得了,還要把你最後給了啦哪,」米考伯先生說。

「『第二款。據我所深知、所深喻、所深信,希坡曾有好幾次,在各種賬本、簿記和文件上,有系統地偽造維先生的簽名,並且有一次,特別明顯地偽造簽名,這我可以提出證據來。此即為、此即如後所稱、此即等於說:』」

米考伯先生念到這一句疊床架屋堆砌起來的字樣,又舔嘴咂舌地咂摸了一番。這種堆砌,在他身上,固然滑稽可笑,但是卻絕非他個人所特有。我在一生中,見過不少的人,有同樣的愛好。那好像是天下人的通病。比如說,在法庭起誓作證,證人說到一連串的字樣而只表達一個概念的時候,都好像非常欣然自得。他們說,他們完全厭惡、完全憎恨、深痛誓絕,等等等等。教會從前的詛咒〔11〕,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則,才令人覺得它滋味盎然。我們常說到語言文字對我們怎樣倔強殘暴,難以駕御,但是我們也喜歡對語言文字加以殘暴,酷虐地施以駕御。我們喜歡在隆重場合中,使蕪言贅詞,結駟聯騎而來,前遮後擁而至。我們認為這類字樣,看着炫目,聽着悅耳。我們在舉行盛大典禮的時候,對於我們的僕從所穿的服裝,究竟有沒有意義,我們是不在乎的,只要僕從如雲、服裝煥爛就成。同樣,我們所用的字樣有沒有意義,有沒有必需,我們認為是次要的,只要字樣羅列成行、絡繹不絕就成。既然有些大人先生,因僕從服裝炫耀太盛而引起麻煩,或者說,有的奴隸由於為數過多,就要起而造主人的反,因此我認為,我可以舉出一個國家來,因為使用的字樣,連綴絡繹,紛至沓來,過去曾陷入過艱巨的困難之中,將來還要陷於更艱巨的困難之中。〔12〕

〔11〕 教會從前的詛咒:指從前教會行「驅逐出教」罰法時所用的詛咒;其詞為:我等詛汝,咒汝,乞神禍汝,求天災汝,驅汝出教會……使汝日間受天之罰,夜間受天之罰,臥時受天之罰,興時受天之罰,出時受天之罰,入時受天之罰。請上天永不恕汝,永不赦汝;願上帝永以烈火燒汝身,以全部法誡書所列之詛咒加汝身;將汝名永消滅於光天化日之下,等等。

〔12〕 因好多言而陷於困難的國家,有人認為指法國。但在狄更斯的著作及信札中,似無談及法國因好多言而陷入困難的話。在其《游美札記》里,屢屢說到美國國會及法院裡的發言冗長,以多為榮,在第14章里說,他看到美國一份報紙,談到英美商談解決爭端,要美國持強硬態度,並說,「美國在孩提時期就鞭打過英國一次,在它青年時期又鞭打過英國一次,那很明顯,它必須在她壯年時期,再鞭打英國一次。」並言美國在兩年內即可占領倫敦等語。此處美國人所謂鞭打,當即狄更斯所謂困難,因其兵連禍結也。安諾得於其《談美國》一文中,列舉美人特點,為「物質主義,大言不慚,夸而不實」。肖伯納於其《論授辛克萊·路易斯以諾貝爾獎金》一文中說,「狄更斯毫不容情把典型的美國人刻畫成大言欺人,巧詐騙人,陰謀害人,因而永使美國人對之傾服。」從以上所引看,狄更斯此處所指或為美國。

米考伯先生幾乎舔唇咂舌的樣子,往下念道:

「『此即為,此即如後所稱,此即等於說:維先生既身體衰弱,那他一旦壽終,就很有可能發現出來——希坡——對維先生一家所有的勢力,因而導致——希坡——的覆滅摧毀——這是我——下方簽署人——維爾欽·米考伯認以為然的——除非維先生的小姐出於孝順之心,不欲揭露隱微,因而阻止合夥事務所的事務受到調查,情況既然如此,所以前此所說的這個——希坡——就認為勢有必要,得由他準備好一份契據,就作為是維先生立的,上面說明,有一筆款,如前所說,為數一萬二千六百十四鎊二先令九便士,外加利息,系由——希坡——替維先生墊付的,以免維先生丟臉出醜;其實這筆錢他永遠也沒墊付過,並且這筆錢早就如數歸還了。這個契據聲稱是維先生立的,是維爾欽·米考伯作中間人的。它那上面的簽字是——希坡——假冒的。現在我手裡,有好幾個同樣模仿維先生筆跡的簽名,都是——希坡——親筆寫在他那個記事本里的。這些模仿的簽字,有的地方,讓火部分燒毀,但是無論是誰,卻都仍舊能辨認出這種簽字來。我從來沒作過任何這種文件的中間人。這個文件就在我手裡。』」

烏利亞·希坡聽了這話,打了一個激靈,從他的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來,把一個抽屜開開了,跟着又一下醒過來,覺到他幹的是什麼,沒往抽屜里看,就又轉到我們這一面兒來了。

「『這個文件,』」米考伯先生又重念了一遍,同時注意看了一下,好像這句話是講道詞的主題一樣,「『就在我手裡——我這是說,今天早晨還很早、我寫這封信的時候,在我手裡,但是從那時以後,就轉到特萊得先生手裡了。』」

「這話一點也不錯,」特萊得肯定米考伯先生的話說。

「烏利,烏利,」他媽喊着說,「服軟兒吧,講和吧,我知道,諸位先生,我兒子一定要服軟兒的,只要你們肯給他工夫,讓他想一想。考坡菲先生,我敢保你知道,他一向都是肯服軟兒的,先生!」

原先那種伎倆,兒子已經認為現在毫無用處,棄而不取了,而那個媽卻仍舊死守不放;看到這種情況,令人很感奇特。

「媽,」他說,同時不耐煩地咬着裹手的領巾,「你頂好拿裝好了子彈的槍,給我一下好啦。」

「但是我可疼你呀,」希坡太太說。而我也認為,毫無疑問,她疼她兒子,或者說她兒子疼她,不管那有多怪;其實,也不足怪,因為他們兩個本來就是一唱一和的麼。「我眼看着你招惹這位先生,給自己招災惹禍,我受不了。剛一開頭的時候,那位先生在樓上告訴我,說事情已經露了餡兒啦,我就對他說,我保證你要服軟兒,把贓款都吐出來。哦,諸位先生啊,你們只看着我好啦,你們看我有多麼肯服軟兒,你們別理他好啦!」

「你瞧,媽,那兒是考坡菲,」他氣憤憤地回答他媽說,同時用他那瘦骨稜稜的手指頭指着我,把他滿腔的怒火都一齊往我身上噴來,因為他認為,我是這場揭發的主動人;我對於這一點,也就讓他仍舊蒙在鼓裡。「那兒是考坡菲,他不要你再往外混一抖摟啦,就說這點兒,他就要給你一百鎊了。」

「我忍不住不說,烏利,」他那個媽說。「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因為尾巴翹得太高了,自找苦頭吃。頂好還是服軟兒吧,像你向來一直那樣。」

他停了不大的一會兒,用嘴咬領巾,跟着橫眉立目地衝着我發話道:

「你還有什麼要揭出來的沒有?要是有,儘管揭好啦。你淨看我管什麼事兒?」

米考伯先生馬上又念起信來,很高興重新做起他感到十二分滿意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