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五十二章 山崩地裂,助威成勢 · 3 線上閱讀

「那個老渾驢喝酒都喝背悔了,」烏利亞臉上比先前更加難看的樣子說,「你這個委任狀是用騙術從他手裡騙來的!」

「不錯,是有些東西是從他手裡用騙術騙來的,這是我知道的,」特萊得安安靜靜地答道,「也是你知道的,希坡先生。這個問題,如果你高興的話,咱們叫米考伯先生來說一說好啦。」

「烏利——!」希坡太太露出焦灼的樣子來,開口說。

「你不要開口,媽,」他答道,「你不知道言多有失嗎?」

「不過,我的烏利——」

「媽,你不要開口,什麼都由我一個人來,行不行?」

雖然我很久很久,就知道他那副卑賤諂媚相兒是假裝出來的,那些謙虛恭順話是奸詐虛偽的,但是我卻沒想到,他那種奸詐虛偽都達到了什麼程度,一直到現在他把假面具撕下去了的時候。他看到這副假面具對他沒有用處了,就一下把它扔掉;他只顯出一片惡意、萬般侮慢、滿腹仇恨;他即便到了現在這個時候,還是因為做了那麼些壞事,躊躇滿志,睥睨而視——其實他在這段時間裡,都是想要制伏我們,卻又想不出辦法來,都是豁出去一切,拼命地掙扎——所有這種種情況,雖然都跟我所了解的他那個為人完全符合,但是剛一開始的時候,卻連像我知道他這麼久、仇恨他這麼深的人,都完全沒有想到。

他站在那兒,把我們一個一個端量的時候,他對我看那一眼是什麼樣子,我不必說,因為我一直知道他怎樣恨我,一直記得我怎樣在他臉上留下那一巴掌的印兒。但是他的眼光轉到愛格妮身上,我就看見,他感到他對她已經失勢而怒不可遏,同時在失望中,在眼神兒里表現出來的失望中,露出他癩蛤蟆妄想天鵝那種令人憎如蛇蠍的奸邪情慾——他對愛格妮的貞正幽嫻永遠不能賞識,永遠不能珍貴——那時候,我只想,她即便有半個鐘頭的時間,和那樣一個人聽視相接,我都不勝驚駭。

他用他那瘦骨稜稜的手把下頦摸了一氣,又一面摸着,一面用他那雙狡黠的眼睛把我們看了一氣,於是他又對我們發了一通話,口氣一半哀鳴,一半謾罵。

「你,考坡菲,憑你,老覺得自己講體面,愛面子,又這個那個的,可跑到我這兒來溜門子,和我的錄事聽牆根,你認為這樣對嗎?要是幹這樣事的是我,那毫不足怪,因為我從來就沒拿上等人自居(雖然我從來也沒在街頭流浪,像你那樣,這是米考伯說的)。但是憑你!可干起這種事來,還一點都沒有忌憚。你這是一點都沒考慮到,我都要怎樣回敬你的,也沒考慮到你這樣耍陰謀詭計,幹這個那個,都會捅出什麼漏子來,是不是?很好。那咱們走着瞧吧!你這位叫什麼來着的先生,你說有問題,要靠米考伯說山。他就是你們的靠山,可會說山啦。你怎麼不叫他說呀?他已經學了乖了,這是我看得出來的。」

他看到,他發的這一通話,對我自己,對我們之中任何哪一個,都一點影響也沒有,就往桌子邊兒上一坐,把手插在口袋裡,把一隻八字腳蹩在另一隻後面,頑梗倔強地等待下文。

米考伯先生,頂到這時候,一直憋着一股猛勁兒,我費了頂大的事,好容易才把他制住,同時有好幾次他都插嘴罵「惡棍」,卻只迸出了一個「惡」字,老沒能說出「棍」字來,這時候,突然衝出,從胸前掏出界尺來(顯然是用作防衛的武器),從口袋裡掏出一份疊作大信模樣的雙開大幅文件。他把這個疊着的文件,像他往常那樣裝模作樣地展開,往文件上寫的東西看了一眼,好像對於文件中行文着筆的可貴之處賞識珍重,開口如下念道:

「親愛的特洛烏小姐和諸位紳士——」

「哎呀呀!」我姨婆低聲喊道,「要是揭發的是大辟死罪,他還得用成令成令〔6〕的紙寫信呢!」

〔6〕 令:紙500或480大張為一令。

米考伯先生沒聽見這句話,只接着往下念道:

「『我今挺身而出,立於眾位之前,既專為揭發控訴可謂向所未有之大奸巨猾,』」米考伯先生念到這兒,眼睛並沒從信上抬起,只把界尺像聖杖一樣,指着烏利亞·希坡,「『所以我請諸位,不必慮及鄙人。我從在搖籃中起,即已受無力負擔的經濟責任之累,遂永為使人日陷卑污之境遇所侮弄,所揶揄。恥辱、窮困、絕望、癲狂,或單槍匹馬而來,或結駟聯騎而至,盡為余有生附骨之疽。』」

米考伯先生描繪自己的時候,說自己怎樣是受種種陰慘災殃的可憐蟲,那樣舔唇咂舌,津津有味,只有他讀這封信的時候那樣氣勢洶洶,還有他遇到他認為擊中要害的字句,對那個文件那樣搖頭晃腦表示推崇,可以比得。

「『在恥辱、窮困、絕望、癲狂積於一身的情況下,我來到這一家事務所——或者像我們更生動活潑的鄰居高盧人〔7〕說的那樣,這一家寫字間——名義上是維克菲與——希坡二人合夥經營,實際上是——希坡一人大權獨攬。希坡,只有希坡,才是這個機構的樞機關鍵。希坡,只有希坡,才是證件的偽造者,才是蓄意謀產的騙子。』」

〔7〕 古代居於現在法國地方之民族,為羅馬人所征服統治。後遂以之稱法國人。這兒的說法,指法語中的bureau而言。

烏利亞聽到這句話,臉上青更多於灰,朝着那封信衝去,好像想把信扯碎。米考伯先生,由一種完全出於奇蹟的巧妙或者運氣,用他那個界尺恰好打在烏利亞伸往前來的手骨節上,把他的右手一下就打得不能再動了。那隻手從手腕子那兒耷拉下去,好像折了似的。那一下子,聽起來就跟打到木偶、泥人上一樣。

「你這個該死的!」烏利亞說,同時因疼而直打與前不同的拘攣。「我非報復不可。」

「你敢再靠前來,你——你——你這個廉恥喪盡,人格稀破的希坡,」米考伯先生氣粗如牛地喘着說。「你要是敢再靠前來,如果你的腦袋還像個人樣兒,我就給你開了。你來!你來!」

米考伯先生手裡拿着界尺,拉起仗劍防衛的架勢,嘴裡喊,「你來!你來!」同時我和特萊得兩個人,就使勁把他推到一個角落裡,但是我們每次剛把他推到那兒,他就非要從那兒衝出來不可——他那時那種光景,我認為,比我從來看到的任何別的光景,都更可笑——這是我即便在那個時候,都意識到了的。

他的敵人,自己咕噥着,把受傷的手揉了一陣,然後把領巾揪下來,用它把手裹起來,跟着用另一隻手籠着,坐在桌子上,滿臉陰沉地往下瞧着。

米考伯先生,相當地冷靜下來以後,接着念起信來。

「『我答應到這兒來給希坡工作的時候,』」米考伯先生每逢說到希坡這個名字,先要停頓一下,用一種令人吃驚的勁兒把這個名字迸出來,「『金錢的報酬,除了每星期那戔戔的二十二先令六便士而外,其他並無規定。那個數目以外,其餘的得看我在業務方面出了多少力,再由希坡隨時隨意而定。換一句更能表達真相的話來說,就是得看我人格卑污到什麼程度,我利慾薰心到什麼程度,我家計艱難到什麼程度,我跟希坡之間品質相似到什麼程度,由這些方面而定。過了不久,我就得哀請——希坡預付薪資,以贍養米考伯太太和吃苦受罪而卻又有增無減的兒女,這還用我說嗎?這種必要本是——希坡早就預先見到的,這還用我說嗎?這些預付的工資,都是以借據或者這個國家司法機關里規定的別種契據作擔保的,這還用我說嗎?我就這樣投進了他給我織就、備我陷入的網羅之中,這還用我說嗎?』」

這種不幸的事態,雖然曾使米考伯先生身受痛苦、親經焦慮,但是米考伯先生對於他裁箋作書的才能那份賞識的樂趣,卻遠遠超過那種痛苦和焦慮。他又接着念道:

「『就在那時候,希坡開始委我以些許心腹之事,使之僅僅足供助其施鬼蜮伎倆之用。就在那時候,如果我可借莎士比亞以自喻,我開始清減、瘦削、皮包骨、肉不存〔8〕。我發覺,我經常需要聽命,對事務作偽欺騙,對某一個人(我對這個人以後就稱之為維先生)蒙蔽迷惑;這位維先生受盡一切可能的欺騙、蒙蔽、愚弄;然而,在所有這段時間裡,那個惡棍——希坡——對這位受盡欺侮的紳士,卻老口口聲聲說感戴無極,情義無盡。這已經夠壞的了;但是,像那位好作深思冥想的丹麥人說的那句可以行之久遠的話(這就是發揚光大伊麗莎白時代偉業那位詩人的卓越之點):更惡之事,方興未艾。』」〔9〕

〔8〕 引用莎士比亞的《麥克白》第1幕第3場第23行。

〔9〕 丹麥人,即丹麥王子哈姆雷特,在該劇中,好作玄想,所引則見該劇第3幕第4場第179行。

米考伯先生覺得,他這幾句話,用莎士比亞一裝點,顯得特別文情並茂,因此他以忘了念到什麼地方為藉口,把那一句話又念了一遍,以供自己、並使我們再享受一番。

「『我不打算,』」他接着念道,「『在本書札範圍內,把那些性質較輕的不法行為,一一列舉(這我在他處,另行臚列),這種行為,只影響到我稱之為維先生其人自己,而且我自己就是這種行為中默不作聲的幫凶。在我心裡,工資與無工資、麵包與無麵包、生存與不生存的鬥爭,一旦不再存在了,我就抓住機會,來發現並揭露——希坡所犯的嚴重不法行為,就是這種行為,使那位紳士受到嚴重損害及冤枉。我內心既受無聲之言的激發,身外復受動人情感、發人深省的激勵——對此激勵之人,我以後簡稱之為維小姐——在此二者同樣激勵下,我着手一種決難稱為並非慘澹經營之秘密考查,這種考查,據我所深知、所深喻、所深信,延長至逾十二個整月之久。』」

他念這一段,那樣冠冕堂皇,好像那就是國會法案里的章節一樣:而且讓字句優美的音節弄得威武儼然地精神為之振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