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五十二章 山崩地裂,助威成勢 · 2 線上閱讀

我瞧着特萊得,想教他解釋一下,特萊得卻只微微笑了笑,輕輕搖了搖頭(在頭頂上,頭髮一直聳立),因此我只好把表掏出來,數那五分鐘,作為無計奈何、消磨時光的辦法。我姨婆也把她的表拿在手裡,和我一樣地數那五分鐘。五分鐘剛過,特萊得就把胳膊伸給我姨婆挽着,於是我們一塊兒往那所老房子走去,路上沒再談一句話。

我們到了那兒,只見米考伯先生正在樓下那個圓塔式的公事房裡,伏身案頭,忙忙抄寫,或者說假裝着忙忙抄寫。公事房用的一根界尺,插在他那件背心裏面,並沒深藏不露,而卻有一英尺長的一塊伸到外面,好像一種新興的襯衫花邊一樣。

當時的情況好像是:他們都等我開口,我於是就大聲說:「米考伯先生,你好哇?」

「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先生沉着嚴肅地說,「我希望你身體健康。」

「維克菲小姐在家嗎?」我說。

「維克菲先生染病在床,先生,患的是風濕熱,」他回答說,「但是我可敢說,維克菲小姐要能見到老朋友,一定非常高興。你們請進吧,先生們。」

他在前面,把我們帶到飯廳——我到那一家,頭一個進去的就是那個屋子——把維克菲先生從前用作事務所的那個屋子的門一下推開,用一種洪亮沉着的嗓音說,「特洛烏小姐、大衛·考坡菲先生、托瑪斯·特萊得先生、狄克遜先生,來拜!」

自從我打了烏利亞·希坡那一下以後,我再沒見到他。他當時看到我們這一來,顯然吃了一驚;本來我們自己也吃了一驚,但是他那一驚,卻並沒因為我們那一驚而減輕。他並沒把眉頭皺起,因為他的眉毛根本不值一提,但是他卻把前額蹙得非常厲害,因此他差一點沒把他那兩隻小眼睛都眯得沒縫兒。同時他把他那淨是骨頭的手急忙往下頦上一摸,泄露出他有些震驚或者慌張。不過這種驚慌,只在我們剛剛進門、我隔着我姨婆的肩頭看到他那一眼的時候才泄露的。過了那一會兒,他又完全是他從前那種脅肩諂笑、卑鄙下作的樣子了。

「啊,我敢說,」他說,「這真是令人驚喜交集的聚會!我可以說,所有聖保羅大教堂四周圍的朋友〔3〕,都一齊光臨,是叫人意想不到的快事!考坡菲先生,我希望你的身體很好,我也希望看到,你對於跟你友好的人都友好,如果不管怎麼樣,我可以卑鄙哈賤地這樣表達我自己。考坡菲太太,我希望,先生,也過得很好。我敢跟你說,我們因為聽說她近來的情況,很有些放心不下。」

〔3〕 各法學會和法院都在聖保羅大教堂西面附近。

我讓他握我的手,只感到羞愧,但是我卻又不知道有什麼別的辦法。

「自從我還是一個小小的錄事、給你牽馬的時候起,這個事務所里什麼都改了樣兒了,特洛烏小姐,是不是?」烏利亞說,同時做出他那種最近於病態的笑臉來。「但是我可沒改樣兒,特洛烏小姐。」

「呃,先生,」我姨婆回答他說,「我跟你說實話吧,我認為你還是真給『從小看大』這句話作臉。這樣說法,你該挺滿意的啦吧。」

「謝謝你啦,特洛烏小姐,」烏利亞說,一面討人厭惡地直打拘攣,「你過獎了!米考伯,叫他們通知愛格妮小姐——還有媽。媽要是看到這兒這些人,一定要非常激動的。」烏利亞說,一面給我們搬椅子。

「你不忙吧,希坡先生?」特萊得說,他那時眼睛和烏利亞那雙狡猾的紅眼睛碰巧一對,因為那雙紅眼睛,正在那兒,同時又要細看我們,又要躲避我們。

「不忙,特萊得先生,」烏利亞回答道,同時坐到他那個辦公事的座位上,把他那雙瘦骨稜稜的手,手掌對手掌,在他那兩個瘦骨稜稜的膝蓋中間使勁地擠。「不像我願意的那樣忙。不過,律師、鯊魚、水蛭〔4〕,都不是很容易就能滿足的,這你知道!但是話又說回來啦,我和米考伯先生一般地總是手頭兒上事兒很多,因為維克菲先生幾乎什麼工作也做不來,先生。不過,我敢說,給他幹事兒,不但是一種職分,而且是一種快樂。你跟維克菲先生不太熟吧,我想,特萊得先生?我相信,我自己也只有一次,有幸和你會過。」

〔4〕 鯊魚最貪,故以喻人中之貪者,如放高利貸者等。水蛭吸血,故以喻人中之吸血鬼。

「不熟,我跟維克菲先生還不很熟,」特萊得回答說,「不然的話,那我也許早就到這兒來問候你了,希坡先生。」

特萊得說這番話的口調里有一種情況,讓烏利亞帶着很疑心、很不安的樣子,又往那個說話的人身上看去。但是一看,那個人不過是特萊得,臉上一片和善,態度一片溫和,頭髮直豎頭上,他就一笑置之,只嘴裡作答,同時把全身、特別把喉頭一拘攣。

「這個話我聽了很惆悵,特萊得先生。你要是跟他熟了,你就會跟我們一樣地敬愛他。他那些小小的毛病,只能讓你覺得他這個人更可親。不過如果你想聽到我這位同事的夥友叫人盛加稱讚,那我就得請你請教考坡菲。要是你從來沒聽見過他談這一家,那你可別錯過機會,他談起這一家來可有勁啦。」

我正要否認這種奉承(如果我不論怎樣,真想那樣辦),愛格妮進來了,使我把話打住。她是米考伯先生領進來的。我只覺得,她不像平素那樣冷靜沉着;並且顯而易見,心神受過憂慮和疲勞。但是這種情況,反倒使她那種真摯熱誠的招待和幽嫻貞靜的美貌,射出更溫柔的光輝來。

我看到,她跟我們打招呼的時候,烏利亞一刻不放鬆地盯着她,他使我想起作反的丑妖怪釘着善神靈〔5〕那樣。在這個時候,米考伯先生給特萊得遞了一個小小的暗號,特萊得除了我,未經別人看見,走出屋子,到外面去了。

〔5〕 妖怪譯genie,genie為伊斯蘭教神話中精靈之一級,低於天使。多見於《天方夜譚》,有善惡二類。其惡者多猙獰可畏,如《第二王族乞人的故事》里所寫,手如叉,腿如檣,眼如點着之火把。其叛逆或造反者,如《漁父的故事》中之精靈,即以其對穌里曼(Suleyman,神之預言者)造反而被罰,收入瓶中,擲於海底。

「你不要在這兒耗着啦,米考伯,」烏利亞說。

米考伯先生把手放到他胸前那個界尺上,直挺挺地站在門口,毫不容疑地把眼睛盯在他的同類之一身上,而那個同類之一就是他的東家。

「你在這兒耗着幹什麼?」烏利亞說,「米考伯!我不是告訴你不要耗着嗎?你沒聽見哪?」

「聽見啦!」那個絲毫不動容色的米考伯先生回答說。

「那你為什麼還耗着?」烏利亞說。

「因為我——簡單地說吧——樂意,」米考伯先生突然發作道。

烏利亞臉上一下失色,一種不健康的灰白,但仍舊微微帶有他那種全部發紅的意思,布滿了他整個的臉。他使勁把米考伯先生拿眼盯着,臉上各處,連鼻子帶眼睛,沒有一處不是又急又促地喘起來。

「你本是一個遊手好閒的浪子,這是滿世界的人沒有不知道的,」他說,同時盡力想作出一副笑臉來。「我恐怕你非逼我下你的工不可。你先去你的!我一會兒再跟你談。」

「世界之上,如果有一個惡棍,」米考伯先生,再一次非常激昂地發作起來說,「我已經跟他談得太多了,那個惡棍的名字就叫——希坡!」

烏利亞往後一趔趄,好像有什麼人打了他一下,或者有什麼東西扎了他一下似的。他用他臉上所能表示的那種最陰沉、最陰險的表情,慢慢地往我們身上一個一個看,用低低的聲音說:

「哦呵!你們這是搞陰謀詭計啊!你們這是約會好了到這兒來的啊!你!考坡菲,你這是跟我的錄事狼狽為奸,是不是?我說,你可要小心。你搞這個是搞不出什麼名堂來的。咱們彼此都了解。咱們兩個之間沒有友好可言。你,從你頭一回到這兒來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是個挑肥揀瘦的狗東西;你看到我的地位提高了,你就嫉妒起來了,是不是?你不要跟我耍陰謀,我要叫陰謀耍你!米考伯,你先去你的!我一會兒再跟你談。」

「米考伯先生,」我說,「這個傢伙突然變了,不但在說實話這個不同尋常的方面突然變了,在許多別的方面也突然變了;他這一說實話,我就知道,他這是到了狗急跳牆的時候了。對這傢伙,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不能輕饒了他。」

「你們真是一夥寶貨,是不是?」烏利亞用同樣低沉的聲音說,同時一下出了滿臉的黏汗,他就用他那又瘦又長的手,擦前額的黏汗。「你們把我的錄事買通了,那個社會的渣滓——就跟你自己,考坡菲,在有人發慈悲、給你施捨以前一樣,這是不用說的——你們把他買通了,用謊話來誣衊毀謗我。特洛烏小姐,你頂好把這個事壓伏下去,要不然,我可要對不起,把你丈夫壓伏下去了,那時你可就該不痛快了。我從業務上了解到你的歷史,並不是白白了解了的,你這個老太婆!維克菲小姐,你要是有一丁點兒疼你爸爸的心,那你頂好別跟這一夥摻和到一塊兒。你要是和他們摻和到一塊兒,那我就叫你爸爸一毀到底。好啦,你們想一想吧!你們有的人,已經摟在我的耙子底下啦。你們要再思再想,別等耙子從你們身上耙過去,那就晚了。你,米考伯,只要你想逃出我的手心去,也要再思再想。我勸你先走開,等我一會兒跟你談,你這個傻蛋!現在打退堂鼓還不晚。媽哪兒去啦?」他說,只見他忽然一驚,看到特萊得不在眼前,同時把鈴兒上的繩子都拉折了。「在自己家裡,出這樣事兒,可真太妙了!」

「希坡太太在這兒哪,先生,」特萊得說,只見他同着那位寶貝兒兒子的寶貝兒母親來了。「我很冒昧,已經擅自把我自己介紹給她了。」

「你是什麼東西,在這兒混介紹自己?」烏利亞反唇相譏說,「你想在這兒幹什麼?」

「我是維克菲先生的代表和朋友,先生,」特萊得安詳穩定、有條不紊地說。「我口袋裡有他給我的一份全權委任狀,替他辦理一切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