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五十二章 山崩地裂,助威成勢 · 1 線上閱讀

米考伯先生那樣神秘地指定的會晤時間,在二十四小時以內就來到了,那時候,我姨婆和我商議,怎麼辦才算好,因為我姨婆非常不願意把朵蘿一個人撂在家裡。唉,我現在多麼不用費事就能抱着朵蘿上樓下樓了啊!

雖然米考伯先生千叮囑,萬叮囑,說非要叫我姨婆也到場不可,我們卻本來打算還是讓她留在家裡,而我和狄克先生代表她去走一趟。簡單地說,我們本來定好了要那麼辦,但是朵蘿卻對我們大家說,只要把我姨婆留在家裡,不管用什麼藉口,她就永遠也不會不見自己的怪,永遠也不會不見她這個壞孩子的怪,這樣一來,我們的打算就攪亂了。

「你要是不去,那我就不跟你過活,」朵蘿衝着我姨婆,搖晃着鬈髮說,「那我就要專招你惹你,叫你不高興,那我就要叫吉卜成天價衝着你叫。那我就要說,你一點不錯,不折不扣,是一個討厭的老東西!」

「得啦,得啦,小花朵兒!」我姨婆笑着說。「你難道不曉得,你離了我可不成嗎!」

「不成?沒有不成的,」朵蘿說。「你對我連一丁點用處都沒有。你從來也沒為了我整天價樓上樓下跑來跑去。你從來也沒坐在我旁邊,告訴我道對的故事,說他怎麼鞋都綻了,怎麼滿身的塵土——哦,那麼一個小不點的孩子!你從來沒做過什麼討我喜歡的事兒,做過嗎,親愛的?」說到這兒,朵蘿又急忙吻了我姨婆一下,跟着說,「一點不錯,做過!我這都說的是笑話哪。」她那是害怕我姨婆會當真認為她真是她先說的那種意思哪。

「不過,姨婆,」朵蘿哄着我姨婆說,「你聽我說。你一定得去。你要是不依着我的意思辦,那我就要招你惹你,叫你不得心靜。我這兒這個淘氣的孩子要是不教你去,那我就要教他不得清靜日子過,我要能怎麼惹人厭惡就怎麼惹人厭惡;吉卜也要能怎麼惹人厭惡就怎麼惹人厭惡!你就該後悔沒聽話,沒乖乖兒地去,要好多好多天還後悔。再說,」朵蘿說,一面把頭髮撩開,用驚奇的神氣看着我姨婆和我,「你們為什麼不兩個人都去?我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病啊。有嗎?」

「喲,怎麼會問起這種話來啦!」我姨婆說。

「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啦!」我說。

「可不是嗎!我知道我是一個小傻子,」朵蘿說,慢慢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姨婆,跟着又躺在床上把她那好看的小嘴唇兒伸出來吻我們。「好啦,你們兩個可都得去,不然,我就要不信服你們,要傷心落淚了!」

我看我姨婆臉上的樣子,知道她心裡有點活動了,朵蘿臉上也亮堂起來,因為她也看出來我姨婆心裡活動了。

「你們回來以後,可有的是話要告訴我啦,那可至少得用一個禮拜的工夫才能叫我明白!」朵蘿說。「因為我知道,如果裡面有事務性的東西,我就懂不了。而這裡面一定有事務性的東西!如果有數目要往一塊兒加,我也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才能算得出來。那時我這個壞孩子就該一直地老覺得不痛快了。好啦,你們這回可要都去了,是不是?你們不過去一夜的工夫;你們去了,吉卜會照顧我的。你們臨走以前,道對要把我抱到樓上。我等到你們回來了,再下樓。你們還得替我帶給愛格妮一封狠狠罵她的信,因為她一直地老沒來看咱們!」

我們沒再商議,就一致認為,我們兩個都得去,同時認為,朵蘿是個小小的騙子,假裝着鬧起病來,因為她喜歡我們撫摩溫存她。她聽了這樣,非常可心,非常快樂;於是那天晚上,我們四個人,那就是說,我姨婆、狄克先生、特萊得和我,就坐着開往多佛的驛車,往坎特伯雷進發。

正好半夜,我們多少費了點事,才來到米考伯先生指定讓我們等他的那個旅館;在旅館裡,我收到他一封信,說他准於次晨九點半鐘露面。我看完了那封信,我們就在那個令人頗不舒服的時候,打着冷戰,各自到各自的床上睡去了,去的時候,走過好幾個密不通風的過道兒,那裡的氣味,聞着好像幾輩子都浸在湯和馬棚混合溶液里一樣。

第二天很早的時候,我就在那幾條牽惹舊情的寂靜街道上面漫步閒遊,和那些古老尊嚴的洞門〔1〕和教堂混跡交影。那些群居鴉在大教堂的高閣四圍迴旋翱翔,那座高閣本身,就俯視好些英里芊芊草茂樹蕃的村野和綿綿波平岸幽的河流,高高屹立在清朗明淨的朝靄之中,好像表示,世界之上,並沒有滄海桑田這種變易似的。然而那幾口鐘,一鳴起來,卻又好像傷感惋嘆地告訴我,說世事沒有一樣不是白雲蒼狗。它們告訴我它們自己的古韻黝色,告訴我我那朵蘿的美容華年,還告訴我那古今永遠一律的人生:活一輩子,愛一輩子,然後老死;而那些鐘聲蕩漾縈迴,就在黑太子懸於教堂裡面、滿是鏽痕斑駁的鎧甲〔2〕中間嗡嗡而鳴,直萬古深遠中之芥子塵粒,在空中悠悠而逝,像水中渦痕一樣。

〔1〕 指坎特伯雷基督教堂的洞門一類門道而言。

〔2〕 黑太子,名愛德華(1330—1376),為英王愛德華第三之子,喜穿黑色鎧甲,故名。武功甚盛;死葬坎特伯雷大教堂內之地下拱墓,其頭盔、護腕、刀鞘及戰袍,死後懸於墓上,至今尚存。

我從街道拐彎的地方,看那所老房子,但是卻沒往更靠近前的地方去,因為我恐怕,有人看見我,也許會因而無意中把我到這兒幫着實行的計劃給破壞了。初陽正斜着照在它那山牆和有小方格兒的窗戶上,使它們染上了金黃的顏色;它舊日那種寧靜溫藹的古色古香,又一度好像打動了我的心坎。

我往鄉村溜達了有一個鐘頭左右,然後順着大街溜達回來。只見那時候,大街在我去的這段時間裡,已經把整夜的睡意,完全擺脫了。在鋪子裡活動的那些人們之中,我看到我那個老對頭——那個青年屠夫,現在混得穿起長筒靴子,娶妻生子,自己經管起鋪子來了。他正抱着娃娃,好像在街坊鄰居中間,是個和氣善良的一員。

我們坐下吃早飯的時候,我們都有些焦灼不安,急躁不耐。時光越來越靠近九點半鐘,我們等待米考伯先生的焦灼心情,也越來越加甚。到後來,我們大家都索性把假面具撕掉,不再裝着一意用飯了,其實,除了狄克先生,一開始的時候,我們這個吃飯就只不過是一種形式而已。我姨婆在屋裡來回地走,特萊得坐在沙發上,假裝看報,實在眼睛卻盯在天花板上。我就站在窗前看着,等米考伯先生一露面,就告訴大家。其實我也沒看多大的工夫,因為鐘聲一打半點,米考伯先生就在街頭出現。

「他來啦,」我說,「還並沒穿法界服裝!」

我姨婆把她的軟帽帽帶系好(她下樓吃早飯的時候就把軟帽戴好了),把披肩披在身上,好像不論要做什麼需要堅決、絕不通融的事兒,她都有所準備。特萊得帶着下定決心的樣子,把褂子上的紐子扣好。狄克先生,一方面讓大家這種殺氣騰騰的樣子攪得不知所以,另一方面又覺得有學一學他們的必要,就用兩手把帽子下死勁往耳朵上扣,跟着又把帽子摘了下來,歡迎米考伯先生。

「特洛烏小姐和諸位紳士,」米考伯先生說,「早安!」又對狄克先生說,「親愛的閣下,」那時狄克先生正跟他勇猛激烈地握手,「你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你吃過早飯沒有?」狄克先生說,「來一盤排骨吧!」

「要了命也不吃,親愛的閣下!」米考伯先生說,同時狄克先生正要去拉鈴兒,他把狄克先生攔住了。「食慾和我,狄克遜先生,早就分了家了。」

狄克遜先生非常喜歡這個新名字,並且好像認為,米考伯先生給了他這個名字,非常仁愛友善,所以他又和米考伯先生握了一回手,同時大笑,笑得未免有些童心孩氣。

「狄克,」我姨婆說,「當心點兒!」

狄克先生臉上赧然一紅,身上瞿然一驚。

「現在,米考伯先生,」我姨婆把手套戴好了,說,「你教我們去對付維蘇威火山的爆發,或者任何別的事兒,都沒有不行的。我們就聽你一聲令下啦。」

「特洛烏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說,「我敢保你一會兒就可以看到一場火山的爆發。特萊得先生,我要是跟他們幾位說,咱們兩個早已經聲氣相通了,我相信,你一定不會不允許我吧。」

「一點不錯,那是事實,考坡菲,」特萊得對我說;因為我正帶着吃驚的神情,往他那兒瞧。「米考伯先生把他考慮的問題都跟我商議過,我曾盡我識見所及,給他出過謀、畫過策。」

「如果我並非自欺,」米考伯先生接着說,「那我就得說,我所考慮的是一場意義重大的揭發。」

「真正是意義非常重大的揭發,」特萊得說。

「也許在現在的情況下,特洛烏小姐和諸位紳士,」米考伯先生說,「你們得暫時受點委屈,置身於一個人的指揮之下,雖然此人決不應以任何其他眼光看待,而只配以人海茫茫中的棄兒孑遺視之,他卻與諸位同屬圓顱方趾,儘管他由於自己本身的過失和種種境遇輻輳交鬨的揶揄侮弄,早已失其本來面目。」

「我們對於你,推心置腹,十二分地信任,米考伯先生,」我說,「你要我們幹什麼,我們就幹什麼。」

「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先生回答說,「在現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你對我推心置腹,並非失策。我現在請先走五分鐘,然後在維克菲與希坡事務所里,以受僱成員的身分,專誠等候諸位命駕惠臨,就以要見維克菲小姐為名。」

我和我姨婆都往特萊得那兒瞧,特萊得就點頭稱是。

「我在此刻,」米考伯先生說,「已別無可說。」

他這樣一說,對我們鞠了一個羅圈躬,算是把我們都包括在內,跟着揚長而去,使我覺得無限詫異。他那時態度異常冷落,面色異常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