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五十一章 登上更長的征途 · 5 線上閱讀

「不過,漢,」我溫柔地說,「要是有什麼話我親自對她說不合適,我卻可以替你寫信告訴她;要是有什麼事,你想通過我傳給她,那我就要把它當作神聖的職責來替你辦。」

「那是我一定敢保的。我謝謝你啦,先生,你太好了!我想我有些話要用口頭或者書面告訴告訴她。」

「什麼話哪?」

我們又默不作聲地往前走了一會兒,他才又開口說:

「我並不是要對她說,我寬恕了她了。我並不是要那樣說。我要說的是更進一步的,我是要說,我得請她寬恕我,因為我強逼她接受我的愛麼。有的時候我琢磨過,衛少爺,要是我沒硬逼她叫她答應嫁我,那她那樣像好朋友一樣信得起我,她就會把她心裡掙扎的事告訴我,跟我商量,我也許就能叫她不吃虧上當了。」

我使勁把他的手一握。「就是這個話嗎?」

「還有幾句話,」他說,「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衛少爺。」

我們又往前走了一會兒,比我們原先走得還要遠,他才又開了口。我在後面記敘他這番話,是用線道表示他說話中間的停頓的,並非表示他哭。那只是他說話中間,極力鎮定,好把話說得更清楚明白。

「我以前愛她那個本人——我這陣兒愛她那個前身——都愛得——太厲害了——所以這陣兒,要叫她相信,說我這個人快活,是辦不到的。只有把她忘了——我才能快活——但是,我恐怕,告訴她,說我把她忘了這個話,是我受不了的。不過,要是你,衛少爺,一個有學問的人,能想出一種說法來,叫她相信,說我並沒覺得非常傷心,說我仍舊還愛她,仍舊只替她難過;你能不管用什麼說法,叫她相信,說我並沒有不想活下去的心腸,說我只希望能看到她,不受褒貶,就歸到惡人不再搗亂、疲倦的人得到安息〔7〕的地方——你要是能想出說法來,叫她把難過的心懷放下,再叫她相信,我這一輩子是永遠也不會結婚的,再不,叫她相信,我這一輩子永遠也不會有任何別的人,能在我心裡像她在我心裡那樣——我只求你,替我對她把這番話說一說,還有我替她——那個從前那樣親愛的人——作的禱告,也說一說。」

〔7〕 引《舊約·約伯記》第3章第17節。

我又使勁把他那粗壯的手一握,告訴他說,我要把他這番話,當作重大任務,盡我所能替他轉達。

「我謝謝你啦,衛少爺,」他回答說,「你到這兒來和我見面,你太好了。你跟他作伴,一塊兒到這兒來,你太好了。衛少爺,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姑兒在他們開船以前,要到倫敦去,他們還能再團聚一次,但是我可不大能再跟他見面兒了。我只覺得,這一點好像沒有疑問。我們誰都沒說起這一點來,但是事情可又確乎是這種樣子,而且也頂好是這種樣子。你最後見他的時候——不早不晚,恰恰最後見他的時候——我可不可以請你把一個孤兒頂疼他、頂愛他這份孝心、子道轉告他,他這個比親生爹娘還親的好人?」

這一件事我也答應了替他轉達,並且還忠實地替他轉達。

「我再謝謝你啦,衛少爺,」他說,同時誠懇地和我握手。「我知道你要往哪兒去。再見吧!」

他用手輕輕地向我一揮,好像是對我表明,他不能再進那個老家一樣,就轉身走了。我從他後面看着他那身形,在月光下穿過那片荒灘,那時候,我看到他把臉轉到海上那一道銀色的亮光,瞧着那道光往前走去,一直走到他只是遠處一個朦朧的人影。

我走近那個老船屋的時候,屋門正開着,我進了屋子裡面,只見屋裡所有的家具都搬空了,只剩了那個小矮櫃,上面坐着格米治太太,膝上放着籃子,眼睛看着坡勾提先生。他正把胳膊肘兒靠在粗陋的壁爐擱板上面,眼睛瞧着爐支上幾點快要滅了的餘燼;但是他一看到我進來了,就帶着滿懷的希望把頭抬起來,高高興興地說起話來。

「你這是照你答應我的話,來跟這個地方辭行,是不是,呃,衛少爺?」他說,一面把蠟燭拿在手裡。「這會兒這兒可真夠空落落的,是不是?」

「你真是抓緊了時間啦,」我說。

「你瞧,衛少爺,我們一點也沒敢偷懶。格米治太太操勞了一整天,簡直像個——唉,我也說不上來,格米治太太那個操勞勁兒都像什麼,」坡勾提先生說,一面看着格米治太太,想不出有什麼比喻,能把他誇她那份意思表達出來。

格米治太太俯在她那個籃子上,沒說什麼。

「這就是那個小矮櫃,你當年老和愛彌麗一塊兒坐在上面!」坡勾提先生打着喳喳兒說。「這是頂末了的一件東西了,我要把它也帶走。這兒是你睡覺的那個小臥室,瞧見了沒有,衛少爺?今兒晚上,夠空落落的了,是不是?」

實在說起來,那時的風,雖然並不大,卻莊重嚴肅,在那個就要再無人居住的老船屋四圍,低聲飲泣,十分傷感。一切什物,連那個框子上鑲着牡蠣殼兒的小鏡子,都搬運一空。於是我想到我自己,怎樣睡在那兒的時候家裡發生了第一次最大的變化。我想到那個秋波流碧的愛彌麗,怎樣一度使我着魔迷戀。我想到史朵夫,於是一種痴愚、可怕的想象襲我而來,使我覺得,好像他就在近前,我不定在哪個拐角會跟他迎面碰上。

「這個船屋,要是想找到新租戶,」坡勾提先生打着喳喳兒跟我說,「總得過老長的日子。這兒的人這陣兒都把這個船屋看作是個凶宅了。」

「船屋的東家就在這一塊兒住嗎?」我問道。

「房東是鎮上一個製造船桅的匠人,」坡勾提先生說,「我今兒晚上就要去把鑰匙交給他。」

我們把那另一個小屋子看了一下,回到格米治太太那兒,只見她仍舊坐在小矮柜上。坡勾提先生把蠟燭放到壁爐擱板上以後,請格米治太太站起來,他好把那個小矮櫃也搬到外面,再把蠟熄滅。

「但爾,」只見格米治太太突然把籃子扔開,抓住了坡勾提先生的膀子,說,「我的親愛的但爾,我和這個家最後分別要說的話是:你不能把我撂啦。你不要作那樣打算,但爾!你決不能作那樣打算!」

坡勾提先生吃了一驚,看看格米治太太,又看看我,看看我又看看格米治太太,好像他剛剛從睡夢中醒來一樣。

「千萬可別把我撂了!最親愛的但爾,千萬可別把我撂了!」格米治太太激動地喊着說,「把我也帶走吧,但爾,把我也跟你、跟愛彌麗,一塊兒帶走吧!我情願給你當使喚人,對你忠心耿耿,永遠不變。要是你要去的那個地方有奴隸這樣人,那我情願給你當奴隸,還要快快活活地當哪,不過你可千萬別把我撂了,那你才真正是親親熱熱的親人兒啦!」

「唉,你這個大好人,」坡勾提先生說,一面搖頭,「你是不知道這趟路有多遠,那兒的日子有多苦啊!」

「我怎麼不知道,但爾!我猜還猜不出來?」格米治太太喊着說。「不過我在這個家裡頂末了要說的一句話就是:要是你不把我帶走,我就上院裡去,死在那兒好啦。我會刨地,但爾。我會幹活兒,我會過苦日子。我這陣兒會好好地待人,會有耐性啦;我會的比你想的可就多啦,但爾;不信你試試看。但爾·坡勾提,我即便窮死、餓死,也不能動你給我那筆補貼的錢,決不能動你補貼的錢。我就是要跟你和愛彌麗一塊兒去,只要你讓我去,我即便得跟你們到天涯地角,我都能去!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知道你認為我好叫苦,好嘟囔是苦命的孤人兒;不過,親親愛愛的好人,我這會兒一點兒也不是那種樣子了!我在這兒坐了那麼久,看着你受磨難,想着你受磨難,並不是白看了,白想了,一點好處也沒學到。衛少爺,我求你替我說句好話吧!我知道他都是什麼脾氣,我知道愛彌麗都是什麼脾氣。我也知道他們都受過什麼磨難,我可以有時給他們安慰,可以永遠給他們干苦活兒!但爾,親愛的但爾,讓我跟着你們一塊兒去吧!」

於是格米治太太抓起他的手來吻,用單純質樸的同情和疼愛吻,以效忠盡職、感恩知德的真情實意吻。這種忠誠感戴,都是他十二分應受的。

我們把小矮櫃搬了出去,把蠟燭熄滅了,從外面把門鎖上,把那個緊緊關閉的老船屋撂在那兒,在雲翳瀰漫的夜色里,顯得只是一個小小的黑點兒。第二天,我們坐在驛車外面往倫敦去的時候,格米治太太帶着她那個籃子坐在車的後部;那時候格米治太太是心舒神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