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五十一章 登上更長的征途 · 4 線上閱讀

我笑着表示了我的滿意,但是我卻得坦白承認,我認為這種因看書而聯想到打瞌睡,是有弦外之音的。

「我跟你說實話吧,先生,」歐摩先生說,「我把你那部書放在桌子上,看着書外面的裝訂,整整齊齊、平平貼貼的三小本——一本,兩本,三本;那時候,我想到我跟你家裡打過交道,我就覺得跟潘齊一樣地滿意〔5〕。唉,眼下說來,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是不是?在布倫得屯那兒。一個小小的當事人跟另一個當事人躺在一塊兒。你當時也還是一個並不大的當事人哪。唉!唉!」

〔5〕 潘齊已見前注,本為傀儡戲中角色,貌醜陋而性狡猾,曾以術害死好幾個人,英語中遂有「像潘齊一樣滿意」或「像潘齊一樣喜歡」之語。

我提起愛彌麗來,才把話題轉了。我先對他說,我都永遠記在心裡,他怎樣一直對她關懷,怎樣待她慈愛;跟着把瑪莎怎樣幫忙找到了她,她又回到她舅舅跟前的話,總括地說了一遍;我知道這位老人聽了這個話一定高興。他極端注意地聽我告訴他,我說完了,他感情激動地說:

「我聽到這個話太高興了,先生!我這些天以來,聽到的新聞裡面,這是最叫人痛快的。唉,唉,唉!他們對那個不幸的年輕女人——瑪莎——要作什麼安排哪?」

「你這句話,是我從昨兒起就一直在心裡琢磨的,」我說,「但是這陣兒我對這件事還沒有可以給你報告的,歐摩先生。坡勾提先生還沒提到這個問題,我哪,就因為怕難為情,也沒好意思提。我敢保坡勾提先生絕不是把這件事忘了。他對於舍己助人的好事都決不會忘的。」

「要給她作的,不管是什麼事,都有我一份兒,這你可別忘啦。」歐摩先生又把他剛才擱下了的話喳兒,重新撿起來接着說。「要是要捐錢,你就替我認上一筆,你認為我該出多少,就替我認多少,認了再通知我好啦。我從來就沒認為那個女孩子一點好處都沒有,現在聽你這樣一說,果然她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我真高興。我女兒敏妮聽了這個話,也要高興的。年輕的女人,有些事兒,是自相矛盾的——她媽那時候也跟她完全一樣——但是她們的心腸卻都軟,心眼兒卻都好。敏妮一聽提到瑪莎,就裝模作樣擺出一副神氣來。她為什麼認為有裝模作樣的必要,我不必絮絮叨叨地跟你說。不過她那可完全是裝模作樣。唉!在私下裡,她可給瑪莎儘量做好事兒,幫她忙。好啦,勞你的駕,請你替我認捐一筆,你以為我該認多少就認多少好啦。然後再給我一個字條,告訴我把錢交到哪兒。唉!」歐摩先生說,「一個人,活到陰陽兩界快要不分的時候,看到自己,不管活得多麼有勁兒,可得再一回坐在一種嬰兒車裡,叫人推着到處走,那他遇到有機會能做一點好事兒,就該樂壞了。這種人需要多多的好事兒做。我這個話還並不是專對我一個人說的,」歐摩先生說。「因為,據我的看法,我認為,我們大家,不管年輕年老,都是越走越靠近山根下的黃泉,因為時光一分一秒都不停留啊。所以讓我們永遠做好事兒,永遠樂呵呵地好啦。就得這樣!」

他把煙斗的灰磕出來,把煙斗放在他那把椅子後背一塊擱板兒上,那塊擱板就是專為放煙斗用的。

「還有愛彌麗的表哥哪,本來她要跟他結婚的那個表哥,」歐摩先生說,一面有氣無力地搓着兩手,「在亞摩斯這兒這些人裡面,他要多好就多好!他晚上有的時候,上我這兒來,跟我一氣說一個鐘頭的話兒,再不就念一個鐘頭的書給我聽。我得說,他這是做好事!他這個人一輩子,就沒有不做好事兒的時候。」

「我現在正要去看他哪,」我說。

「是嗎?」歐摩先生說。「那就請你對他說,我很硬朗,再給我帶個好兒。敏妮和周闌赴跳舞會去啦。他們要是在家,那他們見了你,也一定要和我一樣地得意的。你要知道,敏妮簡直地就幾乎老不出門兒;據她說,那是為了照顧她爸爸;因此我今兒就起咒發誓地說,要是她不去赴這個跳舞會,那我六點鐘就上床睡覺去啦。我這樣一說,」歐摩先生說到這兒,因為他那種巧計成功,大笑起來,笑得連他自己帶椅子,都跟着震動起來,「她和周闌才赴跳舞會去啦。」

我和他握手,對他道了夜安。

「請你再待半分鐘,先生,」歐摩先生說。「你要是不看一看我這個小小的小象就走了,那你可就看不到頂好玩兒的光景了。你永遠也不會看到那樣好玩兒的光景的。敏妮。」

從樓上不知道什麼地方,發出一種清脆悅耳的細小聲音來,回答說,「我來了,爺爺!」跟着馬上一個很好看的小姑娘,一頭麻黃、鬈曲的長髮,跑着來到鋪子裡。

「這就是我那個小小的小象,先生,」歐摩先生說,一面撫弄着那個小姑娘。「暹羅〔6〕種,先生。來呀,小象!」

〔6〕 泰國舊稱,出矮種象。

這個小象先把起坐間的門打開了,使我看到,原來近年以來,那個起坐間已經改作歐摩先生的臥室了,因為要把他弄到樓上去,不是容易事。跟着她把那好看的小天靈蓋,全部頂在歐摩先生的椅子背兒上,把頭髮都弄得凌亂披散。

「象要搬運什麼的時候,總是用腦門兒頂,這是你知道的,先生,」歐摩先生一面跟我擠咕眼兒,一面說。「小象,一下,兩下,三下!」

這樣一喊口號,那個小象,就用一種靈巧勁兒(那種靈巧勁兒,在那樣一個小小的動物身上,真得說是近乎神奇),直衝直撞,噶啦噶啦地,把椅子連歐摩先生,一下轉了個個兒,跟着連門框都沒碰,就把椅子推到起坐間裡去了,歐摩先生對於這個動作,樂得沒法形容,在半路上還回頭看着我,神氣好像是說,這是他一生努力的勝利結果。

我在鎮上溜達了一會兒,才來到漢的家裡。坡勾提現在在這個家裡住下,不再走了;她把她自己那所房子,租給巴奇斯先生的接班人了,那個人接着干雇腳這一行,把巴奇斯先生的字號、車輛和馬匹,都用善價買過去了。我相信,巴奇斯先生那匹腳步遲慢的老馬,仍舊還在路上干雇腳的活兒。

我看到他們都在那個整潔的廚房裡,格米治太太也在那兒,那是坡勾提先生親自從船屋把她叫了來的。我不知道除了坡勾提先生,是否有任何別的人能叫得動她,能叫她離開她那個崗位。坡勾提先生顯而易見把話都剛對她們說了。坡勾提和格米治太太兩個人,還都把圍裙捂在眼上;漢剛剛出去,到海灘上繞彎兒去了。他一會兒就回來了,看到我很高興。我只希望我來到他們跟前,他們大家都覺得心情能好一些。我們用近乎有興致的樣子,談坡勾提先生怎樣要在一個新地方發財致富,怎樣要在寄回來的信里描述奇蹟異事。我們沒有人提着名兒叫愛彌麗,說她怎樣怎樣,但是卻不止一次,隱約含蓄地說起她來。漢在那幾個人中間,是最平靜安詳的。

但是,坡勾提給我拿着亮兒,把我送到一個小屋子(那兒那本講鱷魚的書正為我放在桌子上),對我說,漢一直老沒改樣兒。她相信(她哭着跟我說)他的心碎了,雖然他滿腹柔情,也就像他一身勇氣一樣,並且在那個地方上所有的造船廠里,工作勤快、出色,沒有人比得過他。她說,晚上有的時候,他也談起他們在船屋裡的當年;但是那時候,他只提還是小孩兒的愛彌麗,而從來沒談起長大成人的愛彌麗。

我認為,我從他臉上的神氣里看得出來,他是想要和我單獨談一談的。因此我決定第二天晚上,在他從船廠回來的時候,到路上去截他。我這樣打算好了以後,就睡着了。那天夜裡,在近來那好多天的夜裡,才頭一次把蠟從窗戶那兒挪開,坡勾提先生才又在那個老船屋的老吊床上躺下,海風才又在他身外四圍嗚咽而過,像舊日一樣。

第二天一整天,他都忙忙叨叨地處理他打魚的小船和船具,收拾行李,把他認為將來還有用的小小粗細什物,用大車運到倫敦,把剩下的送人,再不就留給格米治太太。格米治太太一整天都跟他在一塊兒。因為我懷着惆悵的願望,要在這個老地方關鎖起來以前,再看到它一次,所以我跟他們約好了,晚上在那兒和他們見面。但是我卻把我的時間安排了一下,恰好能先跟漢相見。

要在路上截他很容易,因為我知道他在哪兒工作。我跟他在沙灘上渺無人跡的那一塊兒和他相遇,我知道他從那兒過。我和他遇見了,跟他一塊兒往回走,這樣,要是他真想跟我談一談,就可以有工夫了。我還真沒錯會了他臉上表現的意思;因為我們這樣一塊兒剛走了不遠,他就連頭都沒抬,開口說:

「衛少爺,你看見她來着吧?」

「只看到一眼,那正是她暈過去了的時候,」我輕柔地說。

我們又往前走了一會兒,他又說:

「衛少爺,你想你還能再見到她嗎?」

「那恐怕要使她感到非常痛苦吧,」我說。

「我也想到了這一點,」他回答說,「不錯,衛少爺,那會使她感到非常痛苦的,那會使她感到非常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