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三部 馬里於斯 第三卷 外祖父和外孫 · 七 線上閱讀

追逐裙釵

我們提過一個槍騎兵。

他是吉爾諾曼的曾侄孫,離家在外,而且遠離所有的家庭,過着駐防生活。泰奧杜爾·吉爾諾曼中尉具備英俊軍官的所有條件。他有「小姐的身段」,有一種佩帶軍刀的威武姿勢,髭鬚向上翹。他很少到巴黎,次數少得馬里於斯從來沒見過他。兩個堂叔侄只知道名字。想必上文已經說過,泰奧杜爾是吉爾諾曼姨媽的寵兒,她喜歡他是因為看不到他。看不到,會令人設想盡善盡美。

一天早上,吉爾諾曼大小姐回到家裡時,平日是平靜的,現在卻非常激動。馬里於斯又剛剛向外祖父提出,要外出一下,還說,他打算當天晚上就動身。「去吧!」外祖父回答,吉爾諾曼先生聳了聳眉毛,獨自兒說:「在外留宿,一犯再犯。」吉爾諾曼小姐非常困惑地上樓回到自己房裡,在樓梯上發出一句感嘆:「太過分了!」還有這句疑問:「可是,他究竟到哪裡去呢?」她隱約看到多少屬於不正當的偷情,有個女人躲在半明半暗中,一次約會,一個秘密,她不會反對戴上眼鏡瞧個仔細。品味一下秘密,就像看到一場吵架那樣新鮮;聖潔的心靈對此決不會厭惡。虔誠的密室里,對醜聞有好奇心。

因此,她朦朧地渴望了解這件事。

這種好奇引起的激動,有點打亂了她的習慣,為了分心,她就往自己的才能中逃避,她開始把帝國和復辟時期的一種車輪圖案,從布上剪下來再繡上去。討厭的活計,脾氣不好的女繡工。當門打開時,她在椅子上已經坐了好幾小時。吉爾諾曼小姐抬起頭來;泰奧杜爾中尉站在她面前,向她行了個軍禮。她發出快樂的叫聲。人老了,一本正經,十分虔誠,又是姑婆;但看到一個槍騎兵走進房間,總是令人高興的事。

「你來了,泰奧杜爾!」她叫道。

「順路,姑婆!」

「擁抱我呀。」

「好呀!」

他擁抱了她。吉爾諾曼姑婆走到寫字檯前,打開抽屜。

「你至少呆一星期吧?」

「姑婆,今天晚上我就得走。」

「不可能吧!」

「肯定得走。」

「留下吧,我的小泰奧杜爾,我求你啦。」

「心裡想留,但軍令不同意。事情很簡單。要我們換防;我們一直在默倫,要把我們轉移到加榮。從舊駐防地到新地方,要經過巴黎。我說過,我要去看我的姑婆。」

「這是你的辛苦費。」

她把十路易放到他手裡。

「您是說讓我快活一下吧,親愛的姑婆。」

泰奧杜爾第二次擁抱她,她的脖子讓他軍服的飾帶擦了一下,十分快意。

「你是騎馬跟團隊一起移防嗎?」她問他。

「不,姑婆。我是要來看您。我特別准了假。我的勤務兵牽着我的馬;我坐驛車來。對了,我要求您一件事。」

「什麼事?」

「我的表叔馬里於斯·蓬梅西也外出了嗎?」

「你怎麼知道的?」姑婆說,突然被搔到好奇心的癢處。

「到這裡來的時候,我到驛站訂了一個下層車廂座位。」

「怎麼樣呢?」

「有個旅行者已經來訂過上層車廂的一個位子。我在本子上看到他的名字。」

「什麼名字?」

「馬里於斯·蓬梅西。」

「壞東西!」姑婆叫道。「啊!你的表叔不像你是個規規矩矩的小伙子。真想不到他要在驛車上過夜!」

「像我一樣。」

「但你是出於責任;他呢,是出於放蕩。」

「天哪!」泰奧杜爾說。

對吉爾諾曼大小姐來說,這是出了件大事;她有了一個主意。倘若她是個男人,她會拍拍腦門。她責備泰奧杜爾:

「你知道你的表叔不認識你嗎?」

「不知道。我呀,我見過他;但他不屑注意我。」

「你們就這樣一起旅行嗎?」

「他坐在頂層,而我坐在下層。」

「這輛驛車開到哪裡?」

「開到昂德利。」

「馬里於斯要到那裡?」

「除非像我一樣,半路下車。我呢,我在維爾農下車,換車到加榮。我不知道馬里於斯的去向。」

「馬里於斯!多麼難聽的名字!怎麼想得出叫他馬里於斯!而你呢,至少,你叫泰奧杜爾!」

「我更喜歡叫阿爾弗萊德,」軍官說。

「聽着,泰奧杜爾。」

「我聽着,姑婆。」

「注意。」

「我在注意呢。」

「準備好了嗎?」

「是的。」

「咦,馬里於斯多次外出。」

「嘻,嘻!」

「他旅行。」

「啊,啊!」

「他在外面過夜。」

「噢,噢!」

「我們想知道裡面有什麼名堂。」

泰奧杜爾懷着鐵石心腸的平靜回答:

「追逐裙釵嘛。」

他是皮笑肉不笑,顯得自信,又添上一句:

「一個小姑娘吧。」

「這是顯而易見的,」姑婆叫道,她以為聽到吉爾諾曼先生說話,曾叔祖和曾侄孫幾乎用同樣方式說出「小姑娘」這個詞,她感到不可抑制地有了信心。她又說:

「請你幫我們一個忙。跟蹤一下馬里於斯。他不認識你,你就好辦了。既然有個小姑娘,想法看看這個小姑娘。你寫信來告訴我們詳情。這會讓曾祖父高興。」

泰奧杜爾對這種盯梢的事根本沒有濃厚興趣;但他對贈送十個路易非常感動,他以為路易會源源不斷而來。他接受了任務,說道:「聽您吩咐,姑婆。」他心裡加了一句:「我成了監督的女傅了。」

吉爾諾曼小姐擁抱了他。

「你呀,泰奧杜爾,不會幹這種荒唐事。你遵守紀律,你對軍禁俯首聽命,你是一個審慎的盡責的人,你不會離家去看一個輕佻的女人。」

槍騎兵做了個滿意的鬼臉,就像卡爾圖什〔32〕聽到稱讚他奉公守法一樣。

〔32〕 卡爾圖什(1693—1721),法國匪首。

這場談話的當天晚上,馬里於斯坐上這輛驛車,沒有料到有一個監視他的人。至於監視者,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睡覺。他扎紮實實地酣然大睡。阿耳戈斯〔33〕整夜打呼嚕。

〔33〕 阿耳戈斯,希臘神話中的百眼巨人,奉天后之命看守被變成小母牛的伊娥。他睡覺時閉五十隻眼睛,睜五十隻眼睛。

拂曉時,車夫叫道:「維爾農!維爾農站到了!到維爾農的旅客下車!」泰奧杜爾中尉醒了過來。

「好,」他咕噥道,還半睡半醒,「我在這兒下車。」

隨後,他完全醒了,記憶逐漸清醒過來,他想起姑婆和十個路易,他要匯報馬里於斯的所作所為。這使他笑了起來。

他也許已不在車裡了,他想,一面重新扣好軍服上衣。他可能已在普瓦西下車;他可能已在特里埃爾下車;如果他沒在默朗下車,他可能已在芒特下車,除非他在羅爾布瓦茲下車,或者一直到帕西,換車往左到埃弗雷,或者往右到拉羅什-居伊榮。你緊追不捨吧,姑婆。見鬼,我給這個老太婆寫什麼呢?

這當兒,一條黑長褲從上層車廂下來,出現在下層車廂的窗口。

「會是馬里於斯嗎?」中尉說。

正是馬里於斯。

車下有一個農村小姑娘混在馬和車夫中間,向旅客兜售花卉。「買束鮮花送給您的太太吧,」她叫道。

馬里於斯走近她,買下她籃子裡最好看的鮮花。

「這一下,」泰奧杜爾跳下車來說,「可挑起了我的勁頭。見鬼,他把這束鮮花獻給誰呢?這束花那麼好看,可要送給一個艷若桃李的女子呢。我想看看她。」

現在他不是出於委託,而是出於個人的好奇,就像群犬為自身捕獵一樣,他開始跟蹤馬里於斯。

馬里於斯根本沒有注意泰奧杜爾。一些風雅的女人從驛車上下來;他不看她們。他好像不看周圍。

「他真是痴情!」泰奧杜爾心想。

馬里於斯走向教堂。

「妙極了!」泰奧杜爾尋思。「教堂!不錯。約會加點彌撒作調料,是最好不過了。越過仁慈的天主送去秋波,沒有什麼更美妙了。」

馬里於斯來到教堂,沒有進去,而是繞到大殿的後面。他消失在半圓形後殿的牆垛角後。

「約會地點在外面,」泰奧杜爾說。「讓我們看看那個小姑娘。」

他踮起靴尖,朝馬里於斯拐過去的牆角走去。

到了那裡,他吃驚地站住了。

馬里於斯雙手捧住額頭,跪在一個墓穴的草叢中。他剝下一片片花瓣。墓穴一端突出的地方表明是墳頭,有一根黑色的木十字架,白色的字寫着這個名字:「上校蓬梅西男爵」。傳來馬里於斯的嗚咽聲。

小姑娘是一座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