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五十一章 登上更長的征途 · 3 線上閱讀

「就你們爺兒倆去嗎?」我問。

「不錯,衛少爺!」他回答我說。「你可以看出來,我妹妹,她那樣疼你,那樣疼你家裡的人,那樣故土難離,故此要是叫她也跟着去,就太不合適了。不止這樣,還有一個人,得她照顧哪,衛少爺,那個人可決不應該扔在脖子後頭啊!」

「可憐的漢!」我說。

「你知道,小姐,我妹妹替漢管家,漢跟我妹妹再沒有那麼融洽的了。」坡勾提先生為的叫我姨婆多知道一些情況,對她說。「他不好對別人開口說的話,他可以坐在她面前,對她心平氣和地說一說。可憐的小伙兒!」坡勾提先生說,一面搖頭,「他這個人,沒有多少什麼剩下的了,所以他連那一丁點剩下的乾脆不要了都成!」

「還有格米治太太哪?」我問。

「呃,我不背你,可以說,我對於她,可琢磨過好多好多了,」坡勾提先生說,說的時候,起初還帶出不知所措的樣子來,後來越說才越慢慢地明朗化了。「你可以看出來,格米治太太一想起她那個舊人兒來,可不是你能叫作是好同伴兒的人。這話可就能咱們兩個說,衛少爺——還有你,小姐,就能咱們三個說——格米治太太一抽搭起來——抽搭是我們的家鄉話哭的意思——她一抽搭起來,那些不知道那個舊人兒的,就都要認為有些叫人討厭。我哪,可知道那個舊人兒,」坡勾提先生說,「我還知道那個舊人兒有什麼好處,所以我明了格米治太太;但是別的人,可就完全不是這樣了——也當然不會是這樣!」

我和我姨婆兩個人,都同意他這種看法。

「這樣一來,」坡勾提先生說,「我妹妹可就也許會——我並沒說一定要,我只說她也許會——覺得格米治太太有的時候會給她些小麻煩了。故此,我可就沒打算把格米治太太和他們拴在一塊兒,我只打算給格米治太太單立個小窩窩兒,叫她自己去鼓啾去(窩窩兒在那兒的方言裡是家裡意思,鼓啾就是過日子),故此我打算,」坡勾提先生說,「要在我們走以前,劃一筆款給她,能叫她過得舒服一點。她這個人,那樣實心實意、忠誠可靠,是哪兒也找不出來的。像她這樣的大好老姏,這把年紀了,又是個孤單單的苦命人,當然不能叫她跟着在船上折騰,在遠處生地方上的樹林子裡和野地上,南沖北撞,東奔西顛。故此,我才打算這樣安置她。」

他不論誰,都記在心裡,不論誰,應有的照顧、盡過的心力,都想到了,可就是沒想到自己。

「愛彌麗,」他接着說,「要老跟着我,一直到我們上了船的時候。她就是要有安靜,要有休息!她要做針線活兒,那是必得做的;我只盼着,她一下又來到她這個人雖粗、心可軟的舅舅身邊,她的苦處就會慢慢顯得好像不是新近的事,而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姨婆點了點頭,表示她認為這種希望決可實現,因而使坡勾提先生大為滿意。

「還有一件事,衛少爺,」他說,同時把手放到他胸前的口袋兒里,鄭重其事地掏出一個小紙捆兒來(這個紙捆兒我從前見過),把它在桌子上打開。「這兒有幾張鈔票——一共是五十鎊零十先令。在這個數目上,我還要把她臨走的時候帶出來的錢添上。我問她來着;不過沒告訴她為什麼。我把那筆錢都算好了。我不是什麼文墨人,故此勞你的駕,請你給我看一看,我算得對不對。」

他因為不是文墨人,用抱歉的樣子,把一張紙遞給了我,我看那張紙的時候,他把眼盯在我身上。我看了看,算得很對。

「謝謝你,少爺,」他說,一面把紙條拿了回去。「這筆錢,衛少爺,要是你沒有意見,我要在臨走以前,裝在一個封套里,寫上他收,再把這個封套裝在另外一個封套里,寄給他媽。我要告訴她,就用我對你說的這幾句話告訴她,說這一共是多少錢,再告訴她,就說我已經走了,錢就是退回來,也沒人收。」

我對他說,我認為應該那樣辦——我深信不疑,他既然認為那樣辦是對的,那就一定該那樣辦。

「我剛才說,只剩了一件事要辦了,」他把那個小紙捆兒又捲起來,放到口袋裡,臉上帶着鄭重的微笑接着說,「實在可還有兩件事。我今兒一早兒出來的時候,我心裡還疑疑惑惑地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我得把這回叫人感天謝地的事兒,親身對漢去告訴一下;因此我出來的時候,寫了一封信,送到信局子裡捎走了;信上告訴他們,所有的事都是怎麼個樣子;又告訴他們,說我明兒就回去一趟,好把我認為該在那兒辦的一些小小的事體都辦一辦;這樣我心裡就沒事兒了;再十有九成,就跟亞摩斯永遠告別了。」

「你是不是要我跟你一塊兒走一趟哪?」我說,因為我看出來,他有話沒出口。

「要是你肯賞臉,幫我的忙,衛少爺,」他答道,「那我敢保,他們看到你,就一定會振作起精神來的。」

我那位小朵蘿的心情很好,願意我去一趟——這是我跟她商議了以後知道的——我毫沒遲疑,就答應了他,一定不違拗他的意圖,伴他回去一趟,因此,第二天早晨,我們就坐上了去亞摩斯的驛車,又取道老路進發。

我們晚上在熟悉的街道上走的時候——坡勾提先生不管我怎麼勸阻,都非替我拿着提包不可——我往歐摩與周闌的鋪子裡看了一眼,只見我的老朋友歐摩先生,正在鋪子裡抽煙。坡勾提先生這回跟他妹妹和漢見面,是出了事兒以後頭一次,我認為有我在跟前不合適,所以我就說,我要去看歐摩先生一趟,作為我留在後面的藉口。

「咱們又好久沒見了,歐摩先生,你好啊?」我進了鋪子裡面,說。

他先把煙氣扇跑了,為的是看我的時候可以更清楚一些。他一會兒認出來原來是我,非常高興。

「你貴人腳踏賤地,我應該站起來,迎接你才是,」他說,「不過,我這兩條腿可有點兒不很得勁兒,得靠車軲轆四處活動。但是除了我這兩條腿和我這個氣管子,那我這個人要多硬朗就多硬朗,這是我說起來得謝天謝地的。」

我對他這樣心滿意足,興致勃勃,表示了祝賀,同時看到,他那把安樂椅,安裝上輪子了。

「這個玩意兒很靈巧,是不是?」他看到我的眼光所注,問我,同時用胳膊擦椅子的扶手,「它跑起來,就跟一根羽毛一樣地輕,前軲轆隨後軲轆,就跟一輛驛車一樣地准。哎喲,我那個小敏妮——我那小外孫女兒,敏妮的孩子,你知道——我那個小敏妮,只要把她那小手,不用使勁往椅子背上一放,把它一推,那我們就一下動起來,要多輕快就多輕快,要多靈巧就多靈巧!我還得告訴你——坐在這把椅子上把煙袋一抽,可就別提有多不同尋常了。」

我從來沒見過,有人像這個好心眼的老頭兒,能安於所遇,儘量自足,能滿於自足,儘量常樂。他那樣滿臉光彩煥發,就好像他那把椅子、他那種哮喘、他那兩條麻痹的腿,都是一種偉大發明的各項門類,使他那隻煙袋抽起來,更心舒神暢,更騰雲駕霧。

「我敢跟你說,我坐在這把椅子上,比不坐在椅子上,能見到更多的世面。你就想不到,一天到晚有多少人探着頭往我這兒瞧,進來跟我聊天兒,你真想不到!自從我和這把椅子結成了拆不開的夥伴以後,報上的新聞,比起從前來,也加倍地多了。至於普通讀物,哎喲,我看了也不知道有多少!就是有這方面,你要知道,我才覺得我這個人有勁頭。要是有毛病的是我的眼睛,那我得怎麼辦?要是有毛病的是我的耳朵,那我得怎麼辦?現在有毛病的既然只是我這兩條腿,那又有什麼關係?你瞧,原先我這兩條腿好用的時候,它們只不過教我的氣喘得更短促。現在哪,要是我想要到街上去,或者到海灘上去,我只要招呼一聲狄克——周闌的小徒弟,那我就跟倫敦市長老爺一樣,蹭地一下,坐着我自己這輛車就去了。」

他說到這兒,大笑起來,幾乎把自己嗆死。

「哎呀,我的天!」歐摩先生又抽起煙來,說,「一個人不能淨挑肥的,不撿瘦的;在這個世界上,就得下決心這麼辦才成。周闌做生意做得很好,做得非常地——好。」

「我聽了這個話很高興,」我說。

「我知道你要高興,」歐摩先生說。「周闌和敏妮又是一對瓦倫丁〔4〕。一個人還能更巴高往上嗎?這兩條腿跟這種情況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4〕 本為羅馬殉教者。英人於其節日選來年之情人或朋友。此處之意為:他們雖結婚,但仍如戀愛時之一對情人。

他坐在那兒抽着煙,對他自己那兩條腿那樣看得無足輕重,真是我向來所見的怪事之中,最令人感到好玩兒的。

「自從我從事廣泛的閱讀以來,你也從事廣泛的寫作了,是不是,先生?」歐摩先生說,同時帶着讚賞的樣子直打量我。「你這個工作多麼可愛!那裡面的描寫多麼生動!我每一個字都念了——每一個字都念了。至於說打瞌睡,那是絕沒有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