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五十一章 登上更長的征途 · 2 線上閱讀

「她醒過來的時候,正是一天的後半晌,天氣清和,到處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沒有,只有一片藍色的海,小小地起了一層水紋,海灘上沒有浪潮。她一起頭兒,只當那天是禮拜早晨,她在自己家裡;但是她看到窗外葡萄的葉子,遠處的山,都是老家沒有的,都和老家不一樣。跟着她那位朋友進屋裡來了,到床前看她;她那時候才明白過來,原來那條老船並不在海灣前面拐角的地方,卻是老遠老遠;才明白過來,她在什麼地方,為什麼在那個地方。跟着她一下趴在那個好心眼的女人懷裡哭起來。我只希望,在那個懷裡,這陣兒是她那個小娃娃,瞪着他那雙小藍眼睛,正逗她樂。」

他只要說到愛彌麗這位好心眼兒的朋友,就不能不流淚。他想不流淚也辦不到。所以他說到這兒,又哭起來,同時盡力為她祝福!

「這一哭,對我的愛彌麗很有好處,」他流了一會淚,我看了不由得也陪着他流了一會兒淚;至於我姨婆,她更是痛痛地哭了一陣,哭得如痴似醉;於是他又接着說,「她這一哭,對她很有好處。從那時以後,她慢慢地好起來。但是那一國的話,她可一句也不會說了,只能靠打手勢。她就這樣過下去,一天比一天好起來。雖然很慢,可很有準兒,同時使勁學普通東西的叫法——這些叫法,好像她一輩子裡從來沒聽見過一樣——一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坐在她那個窗前,看着一個小女孩兒在海灘上玩兒。這個小女孩兒,冷不防把手一舉,說了一句話,它的意思用英語說起來就好像,『漁戶的女兒,你瞧這個貝殼!』——你們要知道,那兒的人,一開頭的時候,都叫她是『漂亮的小姐』,那是那一國通常的叫法,她可教他們叫她是漁戶的女兒。那小女孩兒對她冷不防地一說,『漁戶的女兒,你瞧這個貝殼!』她一聽,一下懂了這個小女孩兒的話,就用這個小女孩兒的話回答她,一下哭起來,跟着她就又想起她學的那一種話來了!

「愛彌麗的身子骨兒又強壯起來的時候,」坡勾提先生又靜默了一會兒,接着說,「她就左想右想,找辦法,要和那個心眼好的人分手,回祖國來。那時候,那個女人的丈夫已經回來了,他們兩口子把她弄到一條跑買賣的小船上,開往萊高恩〔2〕,從萊高恩又到了法國。她有一點點錢,不過他們幫了她那麼大的忙,可一點點錢都不要她的。其實他們也很窮。我幾乎為這個替他們高興,因為他們所作所為,是藏在那個蛾子也不能腐蝕,鐵也不能鏽,賊也不能打開、也不能偷走的地方的〔3〕。衛少爺,他們所作所為,要比全世界的金銀財寶都壽命更長。

〔2〕 意大利西面海岸上一個港口。

〔3〕 《新約·馬太福音》第6章第19節:「不要把你的珍寶藏在世上蛾子和鐵能腐蝕,賊能打開、偷走的地方。」

「愛彌麗到了法國,就在一個口岸上的客店裡伺候旅行的太太小姐。在那兒,在那兒,有一天,那條毒蛇又來了。可別讓他靠近我。我不知道我都要給他什麼虧吃!愛彌麗剛一看到這條毒蛇,還沒等到這條毒蛇看到她,一下又害起怕來,又鬧起瘋來,就望影逃走了。她回到了英國,在多佛上了岸。

「我說不上來,」坡勾提先生說,「確實是什麼時候,她的勇氣一下全都沒了。她剛一回到英國的時候,一路上都老想要回到她自己那個親愛的家的。所以她剛一登陸,她就轉身朝着那個家走去。但是她一想,又害怕得不到寬恕,又害怕旁人戳她的脊樑,又害怕我們會有人因為她這件事死了;她這樣害怕這個,害怕那個,可就好像有一股力量,硬支使她,教她在路上又轉身回去了。她跟我說,『舅舅啊,舅舅啊,我這顆碎了的心,我這顆流血的心,本來拼命想要做的一件事,可叫我害起怕來,說我不配做,這種怕比任什麼都更叫我害怕。因此我就扭轉身子,往回走了,其實那時候,我一心沒有別的,只禱告上帝,能叫我在夜裡爬到老船屋的門檻那兒,吻它一下,把我這萬惡的臉放在那上面,在第二天早晨叫人發現死在那兒。』

「她到倫敦來啦,」坡勾提先生說到這兒,露出萬分害怕的樣子來,把聲音放低了,打着喳喳兒說,「她到倫敦來啦,她——一輩子從來沒到過那個地方——自己一個人——身上一個便士都沒有——又年輕——又美貌——可到倫敦來啦。她在那兒差不多還沒落腳,那樣孤孤單單,淒淒涼涼,可來到這兒,几几乎還沒落腳,她就碰到了一個朋友(她只當是朋友),一個挺體面的女人,跟她說,有她從小就會做的針線活兒,說能給愛彌麗攬好多這樣的活兒,說能給愛彌麗找到晚上過夜的地方,說第二天偷偷地替她訪問我和所有家裡的人。我這個孩子,正站在我說不上來、也想不出來那種危險的邊兒上;那時候,瑪莎,說話當話,把她救了。」他說到最後這句話,把嗓音提高了,同時叫感激瑪莎那股力量,激動得全身從頭到腳都顫抖起來。

我大喜之下,大喊了一聲,這一聲即使我想要壓下去,也壓不下去。

「衛少爺!」他用他那有勁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說,「頭一次對我提到她的是你。少爺,這我得謝謝你!她這個人心真誠。她從她自己痛苦的經驗里,知道該在哪兒盯着,該是怎麼個做法。她就這樣辦了。還有上帝在上,看着一切!瑪莎當時臉都白了,急急忙忙來到愛彌麗過夜的地方,她還正睡覺哪!瑪莎對愛彌麗說,『快快起來,你在這兒比死還壞,快快離開這兒,跟着我來!』那所房子裡住的人本來想要攔擋她們,但是那就跟攔擋大海一樣。『躲開我點兒,』瑪莎說,『我就是個鬼,來把她從開好了壙子的墳邊兒上弄走!』她告訴愛彌麗,說她和我見過面兒,知道我疼我這孩子,並且寬恕了她。她急急忙忙給愛彌麗把衣服披上,那時愛彌麗暈過去了,渾身發抖,她把愛彌麗抱在懷裡,那所房子裡的人對她說的話,她一概都不聽,好像她沒有耳朵似的。她從那些人們中間走過去,什麼都不顧,只顧我這孩子,把她平平安安地抱了出來,在半夜三更,從毀滅的黑坑裡,把她救出來了!

「她服侍愛彌麗,」坡勾提先生說到這兒,把我的手撒開,把他自己的手放在他那喘息起伏的胸膛上,接着說,「這時愛彌麗身子疲乏,精神有時還恍惚,躺在那兒,她服侍愛彌麗,一直服侍到第二天後半天。那時她才跑出來找我;跑出來找你,衛少爺。她沒告訴愛彌麗說她出來要幹什麼,恐怕愛彌麗知道了,心裡吃不住勁兒,會想把自己匿起來。那個狠心歹毒的婦人怎麼知道愛彌麗到這兒來啦,我說不上來。還是我老提的那個壞東西碰巧看見她往瑪莎那兒去來着哪,還是那個東西從假裝朋友那個婦人那兒聽到的哪,我不知道;不過我覺得,八成兒是後面這種情況。但是這些情況我沒怎麼往心裡去,反正我的外甥女兒找到了。

「那天一整夜,」坡勾提先生說,「我們都在一塊兒,愛彌麗和我,都在一塊兒。她傷心流淚,跟我只說了不多的幾句話,照我們兩個在一塊兒待的時候說,算不得說了好些話。我也沒怎麼看到她的臉——我眼看着在我家裡的爐旁長成大人的臉;但是,在那整個一夜裡,她的胳膊老是摟着我的脖子的,她的頭也都老是趴在我的懷裡的,我們兩個十拿九穩地彼此知道,我們又能永遠你信得起我,我信得起你了。」

他說到這兒,才住了口,同時十二分安靜地把手放在桌子上,他手上那種堅決牢固勁兒,都能把獅子征服了。

「我當年立志要給你姐姐貝萃·特洛烏做教母的時候(她不幸使我失望),特洛,我看到一線光明,照到我身上;除了那個以外,再就幾乎沒有別的什麼,能像給那個好心眼兒年輕人的孩子做教母,更使我感到快活的了。」

坡勾提先生點了點頭,表示他對我姨婆的感情心領神會,但是卻不敢信,他能用語言表達出我姨婆讚揚的那個人。我們一時都默默無言,各人想各人的心思(我姨婆就擦着眼淚,卻又一抖一抖地嗚咽啜泣,又口口聲聲地笑着叫自己是傻子),一直等到我開口的時候。

「你對於你們的將來,親愛的好朋友,」我對坡勾提先生說,「已經拿定了主意啦吧?我想這是我毋需乎問的。」

「完全拿定了,衛少爺,」他回答我說,「而且也對愛彌麗說了。離這兒老遠老遠的,有的是寬闊廣大的地方。我們以後得漂洋過海,到天邊外國去過日子。」

「他們這是打算一塊兒到海外去了,姨婆,」我說。

「正是那樣!」坡勾提先生說,同時抱着前途有望的樣子微微一笑。「在澳大利亞,沒有人能說我那個寶貝不好聽的話。我們要在那兒從頭兒另過起日子來!」

我問他,是否他已經把起身的日子、時間都核計了。

「我今兒一早兒,先生,親自到船塢那兒去了一趟,」他回答我說,「打聽打聽有沒有去澳大利亞的船。從這會兒起再過六個禮拜,再不就再過兩個月,有一條船要往那兒開——我今兒早晨就看到那條船——我還到船上去了一下——我們就打算坐那條船,漂洋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