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五十章 夢想實現 · 2 線上閱讀

「我這是,」達特小姐鄙夷地笑了一聲說,「到底看到她了!喲,捷姆斯會叫這樣一副嬌里嬌氣、假裝出來的羞臊樣子,一個就會使勁耷拉着的腦袋迷住了,那他也只能算是個可憐的傢伙了!」

「哦,看在老天的面上,饒了我吧!」愛彌麗喊道。「不管你是誰,反正你是知道我這番可憐的身世的,那麼你看在老天的面上,饒了我吧,如果你想要叫老天也饒了你!」

「如果我想要叫老天也饒了我!」另外那一位惡狠狠地說,「你以為,你和我之間能有什麼共同之點麼?」

「沒有別的共同之點,只有性別,」愛彌麗一下哭了起來說。

「這種理由,經你這樣一個爛污貨一提,可就太充足有力了,要是我胸中除了覺得你可鄙可惡,還有任何別的感情,那我聽了你這種理由,我那種感情也要變成冰雪的。我們的性別!你可就值得我們這個性別引以為榮啦!」

「這是我應當受的,」愛彌麗喊道,「不過這可太可怕了!親愛的,親愛的小姐,請你想一想我都受了什麼樣的罪,落到哪步田地啦吧!哦!瑪莎呀,你快回來吧!哦,那個家呀,那個家呀!」

達特小姐在門那兒能看到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用眼睛朝下面看着,好像愛彌麗正趴在她前面的地上那樣。她現在坐的地方,正介乎我和光線之間,所以我能看到她那副嘴唇撇了起來,她那雙殘酷的眼睛死盯在一個地方,她那臉上一片貪婪無厭的得意之色。

「你聽我說!」她說。「把你這副假模假式的伎倆收起來,去騙傻子好啦。你想要用眼淚來打動我的心嗎?那也跟用你的笑容來打動我一樣,你這個花了錢就可以買到的奴隸。」

「哦,對我慈悲慈悲吧!」愛彌麗喊道,「對我表示一點憐憫吧,要不,我就發瘋死去了!」

「你犯了這麼大的罪,你那樣死了算不得什麼大的懺悔。你知道你都幹了些什麼嗎?你曾想過,你把那個家都糟蹋成什麼樣子啦嗎?」

「哦,還有一天,還有一夜,我不想那個家的時候嗎?」愛彌麗喊道。我這會兒恰好能看得見她了,只見她跪在那兒,把頭往後仰起,灰白的臉往上看着,兩手像瘋了一樣緊握着向外伸出,頭髮披散在四周圍。「不論我睡着,也不論我醒着,還有一時一刻,這個家不在我眼前,正像我在迷失路途的日子裡,永遠永遠頭也不回離開它的時候那樣嗎?哦,那個家呀,那個家呀!哦,親愛、親愛的舅舅啊,要是你能知道,我走了下坡路的時候,你對我的愛都給了我什麼樣的痛苦,那即便你那深深地疼我的心,也不會那樣始終不變,一個勁地疼我的;那你就要生我的氣的,至少在我這一輩子裡生我一回氣的,為的是好叫我得到一些寬慰!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沒有、沒有一丁點寬慰,因為他們都老那樣寵着我!」她把臉低俯,盡力哀告,趴在那個椅子上威儀儼然的人面前,要去抓她那長袍的下擺。

蘿莎·達特坐在那兒,往下看着她,像一個銅鑄的人那樣不屈不撓。她把兩唇緊緊閉着,好像她知道,她要是不用力控制自己,她就非忍不住要拿腳踢她面前那個美麗的女人不可——我是深深地這樣相信,才這樣寫的。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看到她全副的力量,整個的意志,好像都集中在那種表情上。——他難道老也來不了啦嗎?

「這些蛆一般的東西,有這些可憐的虛榮!」她說,那時候她把她胸部那種怒喘吁吁的起伏控制住了,她敢開口說話了。「你的家!你覺得,我會有一時一刻想到你那個家嗎?你覺得,我會認為你對那個下三爛的家,你禍害完了,不能用錢補償,而且大大地補償嗎?你的家!你那個家專會做買賣,你就是買賣的一部分,你就是你家裡的人做交易的貨物,叫你家裡的人買來又賣去。」

「別這麼說啦!」愛彌麗喊着說。「你對我自己說什麼都成;不過你可不要把我做的丟臉出醜的事,加枝添葉,硬栽到跟你一樣體面的人身上。你既是一位小姐,那你即便對我不能發慈悲,你對他們可要致敬意!」

「我說的,」她說,完全不屑理會她的哀懇,只把衣服斂起,免得叫愛彌麗沾上手弄髒了,「我說的是他那個家——我在那兒住着的那個家。這兒就是,」她說到這兒,鄙夷地一笑,把手一伸,同時鄙夷地看着趴在她面前那個女孩子,「那個攪家精。就憑這樣一個東西,就能把夫人母親和紳士兒子攪得生分了,真得說是夠瞧的;就憑這樣一個東西,就能把一家人攪得悲痛傷心;其實她在這一家裡,連當廚房打雜的都沒人要;就憑這樣一個東西,就能攪得這一家人發怒、煩惱、互相責難。這塊臭料,從海邊上撿起來,玩弄一個時辰,又扔回原處的一塊臭料!」

「不對!不對!」愛彌麗兩手緊握喊着說。「他頭一次跟我碰見的那一天——哎呀,我現在但願我從來沒有過那樣一天,但願他碰見我,只是看見我讓人往墳地里抬才好!——他頭一回碰見我那一天,我也跟你,跟任何闊小姐同樣有教養,和你們同樣正派,並且還正要跟一個人結婚,那個人也是你自己、任何闊小姐,想要嫁的人。要是你在他家裡住過,知道他的為人。那你就會了解到,他對於一個意志薄弱、巴望高上的女孩子,多麼有魔力,我並不是替自己辯護;不過我可深深地知道,他也深深地知道,要不知道,那他要死的時候,心裡後悔難過的時候,也會知道:他都怎樣用盡了全部力量來誘惑欺騙我,竟教我聽了他,信了他,愛了他!」

蘿莎·達特從椅子上一跳而起,又憎惡地一退,在這一退之中,朝着愛彌麗打去,打的時候,滿臉兇惡,滿腔怒火,因而使得臉上猙獰陰沉,失去原形;我當時一見,幾欲橫插在她們兩個之間。她打那一下,因為本來沒有目標,所以就落在空里。她氣喘吁吁地站在那兒,用她所能表現出來的極端憎惡,看着愛彌麗,由於盛怒極恨,從頭到腳,全身發抖:她那副光景,我認為,是我一向永遠沒見到的,也是我將來永遠不會見到的。

「你愛他?就憑你?」她喊道,同時兩手緊握,全身一個勁兒地發抖,好像不管什麼武器,只要在她手裡,她就非用它把她所恨的什麼刺死不可。

愛彌麗蜷縮匍匐,看不見了。沒有回答的聲音。

「並且不要臉,用你那臭嘴,」她補了一句說,「親口對我說這種話?他們為什麼不用鞭子抽這種東西哪?要是我能吩咐他們,我非叫他們用鞭子抽這塊爛污貨,一直把她抽死不可!」

我認為毫無疑問,她要是辦得到,她非把愛彌麗抽死不可。她這種兇惡勁頭還沒耗完以前,我不敢把大刑交到她手裡。

她慢條斯理地,極端慢條斯理地,發出一陣笑聲,用手指着愛彌麗,好像愛彌麗是人間天上、羞恥污辱的巨觀異景。

「她愛!」她說。「那塊臭肉!她還說,他有過喜歡她的時候!咦,咦!這些作皮肉生涯的人多麼會撒謊!」

她這種虐謔比她那毫無掩飾的盛怒,更令人難堪。在這二者之間,我寧願忍受後者。不過,她只有一刻的工夫肆意嘲笑,過了那一刻,她就把那種感情壓伏下去,並且不管這種感情在她心裡怎樣折騰,她還是把它盡力制住,不叫它在外面露出。

「我到這兒來,你這個愛的純潔源泉,」她說,「就是要來看一看,像你這樣的東西是什麼樣子,這是我一開始就告訴了你的。我本來是很好奇的,我現在已經滿足了。我到這兒來還要告訴你一句話,那就是,你頂好找到你那個家,還是越快越好,去到那兒,在那些好得不能再好的人中間,把腦袋一縮,躲藏起來;那些人都是盼望你回去的,都是你掙的錢可以安慰的。要是那些錢花完了,那你知道,你可以再去聽,再去信,再去愛的!我本來認為,你只是一件掇弄碎了的玩具,早已經過了好玩的時候了;只是一塊不值一錢的金箔,早已經昏暗無光,叫人扔掉不要了。不過,我現在可看到,你是一塊成色十足的真金,是一位地地道道的高貴夫人,是一個受欺被騙的黃花閨女,一心是愛,滿懷是信,清新鮮妍,純潔貞正——你看起來也真像是這樣,而且你自己說的也跟這個很符合!——我既然看到你是這種樣子,那我還有一句話,要說給你聽。我還是要你留心聽,因為我說到哪兒,就要辦到哪兒。你聽見啦沒有,你這個像仙女一般的精靈。我說到哪兒,就一定要辦到哪兒!」

又有一會兒,她的憤怒壓不下去,但是這種憤怒卻像一陣痙攣,在她臉上掠過,她又只剩下了微笑。

「躲藏起來,」她接着說,「如果家裡躲藏不了,就到另外別的地方去。要在人夠不到的地方躲藏起來,要在豬狗一樣的生活里躲藏起來——或者,更好一些,在豬狗一樣的死亡里躲藏起來。我只詫異,不明白為什麼,你那顆充滿了愛的心既然不會碎,你怎麼可沒找到可以幫助那顆心靜止的路子。我曾聽說過,有人找到過這種路子。我相信,這種路子是容易找到的。」

在這一會兒,從愛彌麗那面發出了一種低沉的喊聲,把蘿莎的話頭打斷。她停止了發話,好像聽音樂似的聽那一陣喊聲。

「也許得說我這個人性情古怪,」蘿莎·達特繼續說,「但是我在你呼吸的空氣里可不能夠自由呼吸。我覺得這種空氣叫人噁心。因此,我要使這種空氣清潔一下。我要從這種空氣里把你的臭氣清理出去。要是你明天還在這兒泥着不走,那我就要把你的所作所為,把你的為人處事,在這兒的公用樓梯上,對大家抖摟抖摟。有人告訴我,說住在這所房子裡的,也有規矩體面女人,在這些人中間,可有你這樣一個顯炫人物,而埋沒無聞,真太可惜了的了。如果你離開這兒,可還隱藏在這個城市裡,那你只能以你自己原有的身份在這個城市裡混;我歡迎你以那種身份混下去,那我決不干擾你;要不是那樣,要是你以任何別的身份混,那我可就要對你不客氣,用我剛才說的辦法對付你,只要我知道你躲藏的窩巢在哪兒。不是有一位紳士,不久以前曾想要你垂青,以身相許嗎?這位紳士要給我幫忙,我有他幫忙,那我對找到你躲藏的窩巢,是很抱信心的。」

他難道永遠永遠也不會來嗎?我忍受這樣的情況得忍受多久哪?我對於這種情況,能忍受多久哪?

「哎喲,我這個人哪,我這個人哪!」可憐的愛彌麗喊道,只聽她的聲音,連最硬的心腸都能感動,這是我當時想的;但是蘿莎·達特的笑容里,卻絲毫沒有寬容的意思。「我可怎麼辦好哇,我可怎麼辦好哇!」

「怎麼辦?」那另一個答道。「回憶過去,快活地過下去好啦!把你的一生完全貢獻給回憶捷姆斯·史朵夫對你的柔情蜜意好啦!——他要叫你做他那傭人的老婆,是不是?——再不就把你的一生貢獻給感謝那位誠實正直、該受重賞的寶貝兒,那位想要把你當作禮物接受的寶貝兒好啦。再不然,如果這一些得意的回憶、自覺的貞潔、還有你在所有像個人樣的人眼裡提高了的光榮地位,都不能把你架弄起來,那你就嫁那個好人,在他屈尊俯就將就你的情況下,快活地活下去好啦。如果這樣也不行,那就死了好啦。這樣的死,還有這樣的絕望,都有的是門兒,可以作出路,都有的是垃圾堆,可以往那兒扔。找這樣一條出路,逃到天上去好啦!」

我聽到遠處有腳步聲往樓梯上走來。我確實知道那個腳步聲是誰的,謝天謝地,那是他的!

她說這番話的時候,慢慢從門那兒走開,轉到我看不見她的地方去了。

「你可要記住了,」她慢條斯理地同時又嚴厲兇狠地補了一句說,一面把另一個門開開了,準備要走,「你要是不躲到我完全夠不到你的地方去,或者不把你的假面具撕下來,那我為了剛才說的那種原因和懷恨蓄怒的原因,就非把你揪出來不可。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我還是怎麼說了,就要怎麼辦!」

樓梯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越來越近了——他往上走的時候,和她交臂而過了——他衝進屋裡了!

「舅舅!」

跟着叫這一聲「舅舅」而來的是一聲嚇人的喊叫。我稍微停了一下,往門裡看去,看見了他懷裡抱着那個不省人事的她。他往她臉上瞧了幾秒鐘的工夫;於是俯下身去,吻了她一下——哦,多麼溫柔啊!——跟着用手絹兒把她的臉蒙起。

「衛少爺,」他把她的臉蒙好了,聲音顫抖着低低地說,「我感謝我的天父,因為我的夢想已經成了事實了!我誠心誠意地感謝我的天父,因為他悄沒聲兒地把我指引到我的寶貝乖乖面前了!」

他說着這幾句話,把她用兩手抱起;把她蒙着的臉正對着他自己的臉,緊緊貼在他的心窩裡,把她——一點不動、一無所知的她——抱着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