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十九章 墜入五里霧中 · 3 線上閱讀

在別的時候,我聽到這個話,也許只感到可樂;但是在那時候,我卻覺得,我們大家都是局促不安,忐忑不寧,米考伯先生那樣一方面顯而易見心裡有話想要說,另一方面卻又盡力克制不說出來,他在二者之間那樣搖擺不定,叫我看來只有替他十二分擔心,因此我真處於發高燒的狀態中。特萊得就坐在他那把椅子的邊兒上、把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頭髮比往常更挺拔有力地直豎在腦殼上,往地上看一回,又往米考伯先生那兒看一回,連想要說半句話的意思都沒有。我姨婆,雖然我看到把她最精細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她這位新來的客人身上,卻比我們兩個都更能運用切乎實際的才智,因為她一直和米考伯先生交談,不管他願意不願意,都非讓他開口不可。

「你是我侄孫很老的朋友了,米考伯先生,」我姨婆說。「我無緣能早就跟你見面,只有引以為憾。」

「特洛烏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說,「我恨不得我能在早一些的時期,就有幸能跟你認識。我並非永遠是你現在看到的這樣沉舟一般。」

「我希望米考伯太太和闔府上都好吧,先生,」我姨婆說。

米考伯先生把頭一低,「他們的情況,小姐,」他停了一會兒,才不顧一切的樣子說,「就跟化外之人,無業遊民所希望的那樣。」

「哎呀我的天!」我姨婆用她那種使人覺得突然的樣子喊道,「先生,你這都說的是什麼話呀?」

「我一家人的生計,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說,「危於累卵。我的東家——」

米考伯先生說到這兒,令人心癢難撓地打住了,而動手剝起檸檬來,那是由我調度,連同一切他兌盆吃酒所用的東西,都一塊兒放在他面前的。

「你的東家,怎麼啦?」狄克先生說,同時把他的膀子一拐,給他輕輕提醒一下。

「我的親愛的先生,」米考伯先生回答說,「你提醒我啦,我多謝你。」他們又握了一回手。「我的東家,小姐——希坡先生——有一次不吝賜教,對我說,要不是我為他服役而接到他賜給我的定期酬金,那我十有八九要成一個闖江湖的,走遍全國,演吞刀吐火的把戲。即便我自己混得還不至於到那步田地,那我的孩子,也許因為饑寒交迫,無計奈何,也得窩腰、伸腿、拿大頂、折跟頭,來混飯吃;米考伯太太就得拉上弦風琴,給他們那種矯揉造作的姿勢助威伴奏。」

米考伯先生把他那把刀子漫無目的地,但是卻又富於表情地,揮舞了一下,表示他死了以後,他的孩子就一定要作這類表演;跟着帶着無可奈何的神氣,又剝起檸檬來。

我姨婆把胳膊肘兒靠在她經常放在身旁的一張小圓桌上,聚精會神地拿眼盯着他。我呢,雖然厭惡用圈套把他本來不願意透露的話套問出來,但是我還是想要趁着這個當口兒,和他把話茬兒接過來,如果我那時沒看到他做了一些奇怪的活動;這些活動之中,最突出的是:他把檸檬皮放在水壺裡,把糖放在盛蠟花鉗子的盤子裡,把烈酒倒在空罐兒里,誠心誠意地想從蠟台里往外倒開水。我看到這樣,認為緊要關頭就要來到了,而緊要關頭果然就來到了。他把所有他那些傢伙,嘩啦一聲都斂到一塊兒,從他那把椅子上猛然站起,掏出小手絹兒,一下哭了起來。

「我的親愛的考坡菲,」米考伯先生用手絹捂着臉說,「在所有的活兒里,幹這個最需要心裡無憂無慮,自尊自重,我幹不了這個活兒啦。叫我幹這個活兒辦不到啦。」

「米考伯先生,」我說,「有什麼得說『是個事兒』的嗎?請你說出來好啦。在場的都是自己人。」

「都是自己人,先生!」米考伯先生重了一遍,說。於是他先前忍隱不言的心思,一下迸發。「哎呀,天啊,主要的就是因為跟我在一起的都是自己人,我的心情才是現在這種樣子。有什麼得說『是個事兒』的嗎,紳士們?有什麼得說『不是個事兒』的?奸謀邪行就是個事兒,卑鄙惡毒就是個事兒;撒謊欺騙、陰謀詭計就是個事兒;而所有這些個兇惡殘暴事兒匯集起來,總名就叫——希坡!」

我姨婆把兩手一拍,我們大家就都好像神靈附體一樣,全身一機靈。

「我這會兒已經掙扎過來了!」米考伯先生說,同時拿着手絹兒,劇烈地彎腰屈體,並且停一會兒,就把兩隻胳膊拼命地往前抓撓一氣,好像他正在超乎人力的困難中想要從水裡浮上來一樣。「我不要再過這種生活了。我是一個可憐蟲,一切可以使生活好受一點的東西,我都沒有份兒。我伺候那個魔鬼一般的惡棍的時候,什麼都成了清規戒律了。現在我要我的太太歸還我,我要我的家庭歸還我,我要把現在這個腿上夾着足拶子、還得到處亂竄的小小可憐蟲打發了,把真正的米考伯歸還我。這樣,你叫我明天就去演吞刀吐火的把戲,我都肯干,而且還幹得有滋有味地哪!」

我一生之中,從來沒看見過有像他那樣激動的。我想勸他一下,使他平靜下來,因而稍稍恢復理性:但是他卻越來越激動,一點也不聽我勸。

「我就不能把我的手伸到任何人手裡,」米考伯先生說,同時又捯氣兒,又噴氣兒,又嗚咽,那樣劇烈,竟使他看着好像是在那兒和冷水作搏鬥一樣:「一直到我把——呃——那個萬惡的——毒蛇——希坡——碾成了齏粉!我就不能接受任何人的友情招待——一直到我把——呃——維蘇威火山——搬到——呃——這個人所共棄的惡棍——希坡——頭上爆裂!在這一家裡——點心——呃——特別是盆吃酒——呃——我不能下咽——呃——除非我先把這個——呃——永無悔改的騙子手和謊屁精——希坡——挖鼻子摳眼——呃——叫他瞎眼〔9〕!我——呃——我誰也不認——呃——什麼也不說——呃——哪兒也不去——一直到我把——呃——那個超絕人寰、禍害千年、冒充好人、偽造假證的混蛋——希坡——壓成無法辨認的塵末!」

〔9〕 此處「瞎眼」,與上文「下咽」,同聲雙關。原文只一「choke」,一字二意雙關。

我當真害過怕,惟恐米考伯先生會當場一下玩兒完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把這番話掙扎着說出口來,他不論多會兒,只要快說到希坡這個名字的時候,都是踉蹌而前,有氣無力地朝着它衝去,然後以僅次於驚天動地的猛烈勁頭把它吐出口來,那時候他那種樣子真正嚇人;但是現在,他氣喘吁吁,把身子往椅上一坐,把眼睛往我們身上看着,臉上出現了各式各樣可能出現而不應出現的顏色,同時一連串連續不斷的疙瘩,一個跟着一個,火急地來到喉頭,又好像由喉頭跟流星一般跑到天靈蓋上,那時候他的樣子簡直地就是已經到了絕境。我本來想跑過去幫他一下,但是他卻向我擺手,不讓我幫。

「別價,考坡菲!——我可不再跟——呃——你們——呃——通音信啦——一直到——呃——維克菲小姐——呃——在那個無惡不備的大混蛋——希坡——手裡所受的侮辱——呃——洗刷乾淨——(我十二分地深信不疑,如果不是因為他覺得『希坡』這個名字來到跟前,叫他生出令人驚異的勁頭來,那他連三個字都說不出來的)千萬千萬保守秘密——呃——對全世界——呃——沒有例外——呃——從今天起,再過一個星期——吃早飯的時候——呃——所有在這兒的人——呃——連姨婆包括在內——呃——還有這位特別友好的紳士——呃——在坎特伯雷的旅館裡——在那個——呃——米考伯太太和我——呃——同唱《昔時往日》——呃——的旅館裡——呃——我要揭發那個使人忍無可忍的大惡棍——希坡!沒有別的話可說啦——呃——也不要聽人勸——馬上就走——和別人處在一塊兒——呃——受不了——去緊釘這個至死不回頭——註定要完蛋——坑東騙伙的奸棍——希坡!」

他所以能夠說得下去,就是由於這個具有魔力的名字;他現在把這個名字用了超過以前所用的勁頭最後重說了一遍,跟着衝到屋子外面去了,把我們撂在屋裡,興奮、希望、驚訝,使我們變得跟他自己沒有多少兩樣。但是即便在這種情況下,他那種酷嗜寫信的愛好,仍然非常強烈,使他無法抵抗。因為我們還仍舊在興奮、希望、驚訝的高潮中,鄰店送給了我下面這封「牧職短信」〔10〕,那是他到那個旅店裡寫的:——

至為機密重要。

親愛吾友閣下:

頃在令姨婆尊前,興奮失態,至為歉疚,茲謹懇請閣下,將此歉意,代為轉達。內心鬥爭,蘊蓄鬱結,遂如火山輪囷,久經抑扼,一發而不可收拾,其勢只可意會,難以言傳也。
吾深信吾已將約會時地,簡略表明矣:其時為一星期後之晨間,其地為坎特伯雷招待公眾之館舍,亦即吾與米考伯太太一度有幸,與閣下同聲合唱特維得河彼岸不朽稅吏〔11〕著名歌曲之地也。
一旦職責得盡,虧負得償(余所以能對同生天地間之同胞正顏相視者,只以此一事耳),則余將翩然長往,永絕跡於人世矣。余如能將此一把骨殖瘞於一切有生歸宿之地,如村中父老,椎魯不文,逼仄幽室,萬世託身,〔12〕則其願畢矣。至其碑文,則樸素無華,僅泐以維爾欽·米考伯可也。

〔10〕 聖保羅給提摩太等人的信札,為《新約》組成的一個部分,總名「牧職書札」,皆寫傳道布教中牧師之職責。《提摩太後書》第14章第6~7節說:「我今離去之時即在目前。我已盡力奮鬥。我已走完所走之路,我始終忠誠不渝。」這幾句話與米考伯信里最後一段相似。

〔11〕 指彭斯之《昔時往日》而言。彭斯曾為稅吏,生於蘇格蘭特維得河北面。

〔12〕 引英國18世紀詩人格雷《鄉村教堂墓地輓歌》第15~16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