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三部 馬里於斯 第三卷 外祖父和外孫 · 三 線上閱讀

REQUIESCANT14

14〕拉丁文,願他們安息。

德·T夫人的沙龍,就是馬里於斯·蓬梅西對世界的全部認識了。這是他能觀察人生的惟一窗口。這個窗口很幽暗,從這扇天窗進來的,寒冷多於溫暖,黑夜多於陽光。這個孩子進入這個奇異的世界時,是歡樂和陽光,不久就變得憂愁和嚴肅,這尤其與他的年齡不相稱。他周圍是一些莊重古怪的人,他懷着驚訝莫名環顧四周。全部集中起來,就更增加他內心的驚愕。在德·T夫人的沙龍里,有幾位十分可敬的老貴婦,她們是馬唐、挪亞、念成利未的利未斯,念成康比茲的康比斯。這些古老的面孔,這些《聖經》中的名字,在孩子的頭腦里同他熟記的《舊約》混在一起。當她們全在那裡,圍着快滅的火坐成一圈,只有一盞綠罩的燈微微照亮,側影嚴肅,花白或全白的頭髮,舊日穿的長袍只能分辨出慘澹的顏色,難得說出既莊重又憤世的話,小馬里於斯帶着惶恐的目光注視她們,以為看到的不是女人,而是《聖經》中的族長、博士,不是真實的人,而是幽靈。

這些幽靈中摻雜了幾個教士,他們習慣這個古老的沙龍,還有幾個貴族:德·貝里夫人的戒律秘書德·薩塞奈侯爵;用筆名沙爾-安東尼發表單韻頌歌的德·瓦洛里子爵;相當年輕而發頭花白的德·博弗爾蒙親王,他有一個漂亮而有才智的妻子,她的鮮紅色天鵝絨帶金色流蘇的服裝,非常敞胸露肩,令那些黑影驚慌失措;在法國最了解「禮節分寸」的德·柯里奧利·德斯皮努茲侯爵;下巴顯得和藹的老人德·阿芒德爾伯爵;還有所謂御書房,即盧浮宮圖書館的台柱子德·波爾-德吉騎士。德·波爾-德吉先生禿頂,顯得蒼老,他敘述在一七九三年他十六歲時,把他作為逃避兵役的人關進苦役監,同八十歲的米爾普瓦主教關在一起,主教是作為拒絕宣誓的教士關押起來〔15〕。這是在土倫。他們的職責是在夜裡到斷頭台去撿白天行刑的頭顱和軀體;他們背上那些血淋淋的軀體,他們的苦役犯紅帽在頸後凝成血塊,早晨幹了,晚上又濕了。在德·T夫人的沙龍里充溢着這些悲慘的故事;由於咒罵馬拉,就讚許特雷斯塔榮〔16〕。有幾個難以覓到的議員,在那裡打惠斯特牌,他們是蒂博爾·杜沙拉爾先生、勒馬爾尚·德·戈米庫爾和著名的右翼諷刺家柯爾奈-丹庫爾先生。德·費雷特大法官穿着短褲,露出瘦腿,在到德·塔萊朗先生家裡去的途中,有時也到這個沙龍里來。他是德·阿爾圖瓦伯爵先生尋歡作樂的朋友。他不像亞里士多德對康帕絲普卑躬屈膝,而是像吉瑪爾在地上爬,從而向歷史表明,一個大法官為一個哲學家報了仇。

〔15〕 法國大革命時期,神職人員必須宣誓遵守新憲法。

〔16〕 特雷斯塔榮,雅克·杜蓬的綽號,在尼姆實行白色恐怖的主謀之一。

至於教士,他們是阿爾瑪神父,他在《雷霆》的合作者拉羅茲先生對他說:「哼!誰沒有五十歲?也許是幾個毛頭小伙子!」國王講道師勒圖納爾神父;弗雷西努神父,他既不是伯爵、主教、大臣,又不是貴族院議員,穿一件缺紐扣的舊教士袍;還有聖日耳曼-草場的克拉弗南神父;還有教皇大使,當時是馬齊大人、尼齊比斯大主教,後來是紅衣主教,以沉思的長鼻子引人注目,另一個大人叫帕爾米里修道院長,教廷高級教士,教廷七名法庭總書記之一,利比里亞大教堂司鐸,postulatore di santi〔17〕,這和參與列聖品有關,幾乎意味着天堂部的審查官;最後是兩個紅衣主教德·拉呂澤爾納先生和德·克萊爾蒙-托奈爾先生。德·拉呂澤爾納紅衣主教是一個作家,幾年後有幸在《保守派》上與夏多布里昂並列發表文章;德·克萊爾蒙-托奈爾先生是圖魯茲大主教,常到巴黎他的侄子德·托奈爾侯爵家度假,侯爵曾是海軍和陸軍大臣。德·克萊爾蒙-托奈爾紅衣主教是個快樂的小老頭,撩起教袍時露出紅襪子;他的特長是憎恨百科全書和發狂地玩彈子。當時的行人在夏夜經過克萊爾蒙-托奈爾府所在的夫人街,會停下來聽彈子撞擊聲和紅衣主教對教皇選舉者的隨員柯特雷大人、卡里斯特的in partibus〔18〕主教發出尖利的喊叫聲:「記分,神父,我連撞兩球。」德·克萊爾蒙-托奈爾紅衣主教由他最親密的朋友,以前的桑利斯主教,四十位學士院院士之一的德·羅克洛爾先生,引進德·T夫人家。德·羅克洛爾先生以身材高大,勤於到學士院而引人注目;透過法蘭西學士院當時開會的、圖書室旁邊大廳的玻璃門,好奇的人每星期四可以瞻仰桑利斯以前的主教,通常他站着,頭髮剛撲了粉,穿紫色襪子,背對着門,看來是為了讓人更仔細地看他的小打褶頸圈。所有這些教士,儘管大多數既是朝臣又是神職人員,卻增加了德·T夫人的沙龍的莊重,其中有五個法國貴族院議員,即德·維布雷侯爵、德·塔拉呂侯爵、德·埃布維爾侯爵、當布雷子爵和德·瓦朗蒂努瓦公爵,他們加強了貴族的氣派。這個德·瓦朗蒂努瓦公爵,雖然是摩納哥王子,就是說外國君主,卻非常看重法國和貴族院,通過這兩者去觀察一切。正是他說:「紅衣主教是羅馬的法國貴族院議員;勳爵是英國的法國貴族院議員。」另外,因為本世紀到處鬧革命,這個封建沙龍像上文所說的那樣,由一個有產者控制,吉爾諾曼先生起主宰作用。

〔17〕 拉丁文,聖徒的辯護士。

〔18〕 拉丁文,名義。

這就是巴黎白色社會精華薈萃之地。名流,即令是保王黨,在那裡仍要受到孤立。名流中總是有無政府觀點。夏多布里昂進入那裡,會給人「木頭疙瘩」大爺的印象。不過有幾個歸順王朝的人受到寬容,進入了這個正統派圈子。伯尼奧伯爵〔19〕改過後被接納了。

今日的「貴族」沙龍不再像這類沙龍。如今的聖日耳曼區有邪教嫌疑。今天的保王黨人,說得好聽些,是煽動家。

〔19〕 伯尼奧(1761—1835),在帝國時期是高級官員,歸順復辟王朝。

在德·T夫人家,圈子高貴,趣味高雅,極端的彬彬有禮。其中的習慣,包含各種各樣不自覺的過分考究,體現了舊制度本身,舊制度雖然已埋葬,但還是活生生的。有幾種習慣,尤其是語言,顯得古怪。膚淺的行家把破爛貨看成外省風俗。女人稱之為「將軍夫人」,「上校夫人」沒有絕對棄之不用。可愛的德·萊翁夫人無疑想起了德·龍格維爾和德·舍弗勒茲兩位公爵夫人〔20〕,喜歡這種稱呼,而不是她的王妃頭銜。德·克雷吉侯爵夫人也自稱為「上校夫人」。

〔20〕 德·龍格維爾公爵夫人(1619—1679),德·舍弗勒茲公爵夫人(1600—1679),參加投石黨人運動,反對首相。

正是這個上流社會小圈子,給杜依勒里宮創造了考究的字眼,私下同國王談話時,用第三人稱稱呼國王,而不說「陛下」,說是「陛下」的稱謂已經「被篡位者〔21〕玷污了」。

〔21〕 篡位者,指拿破崙。

他們品評時事和人物,嘲笑這個時代,這就用不着去理解時代。他們競相大驚小怪。他們交流大量得到的啟示。馬圖扎萊姆向埃皮梅尼得斯〔22〕提供情況。聾子向瞎子作介紹。他們聲稱科布倫茨之後的時間是無效的。路易十八得到天助,就位二十五年,同樣,流亡者也名正言順,正值二十五歲的青春年華。

〔22〕 馬圖扎萊姆,意為老壽星,據《舊約》,他活了969歲;埃皮梅尼得斯:公元前希臘哲學家,據傳他在山洞裡睡了五十七年。

一切十分和諧;沒有什麼顯得多餘;說話幾乎像吹一口氣;報紙同沙龍協調一致,仿佛是一種紙莎草文稿。有幾個年輕人,但他們有點死氣沉沉。前廳的僕人制服十分陳舊。這些人物完全過時,由同樣的僕人伺候。一切都像早已故世,又死賴着不肯進墳墓。保存、保守、守舊者,差不多就是他們的整部詞典。問題是「要有香味」。在這群可敬的人的見解中,的確有香科,他們的思想有香根草氣味。這是一個木乃伊世界。主人用防腐香料保存,僕人製成了標本。

一個可敬的老侯爵夫人流亡和破產了,只有一個女僕,但她不斷說:「我的那些僕人。」

在德·T夫人的沙龍里,他們幹什麼呢?他們是極端保王派。

成為極端保王派;這個詞儘管含義也許沒有消失,但今日已沒有什麼意義了。讓我們來解釋一下。

成為極端保王派,就是行動過激。這是以王座的名義攻擊王權,以祭壇的名義攻擊教權;這是拖着東西又不肯賣力;駕着轅又尥蹶子;就燒死異教徒的火候挑剔柴堆;責備偶像缺少崇拜;過於敬重反而辱罵;覺得教皇講教皇主義不夠;國王講王權不夠,認為黑夜太亮;以潔白的名義不滿於白玉、白雪、天鵝和百合花;過分擁護反成仇敵;過分贊成轉成反對。

極端思想特別標誌了復辟王朝初期的特點。

歷史上沒有什麼更像這一時刻,它在一八一四年開始,約在一八二〇年右翼執行人德·維萊爾先生上台結束。這六年是一個異乎尋常的時期,既喧嚷又沉悶,既歡笑又陰鬱,像晨光熹微一樣明亮,同時又覆蓋着大災大難的黑暗,這黑暗還充塞着天際,慢慢地消失在往昔中。在這光與影中,有一小批人,有新有舊,有滑稽有憂愁,有青春活力又衰老,揉着眼睛;沒有什麼像回歸故園一樣如夢初醒;有一群人憤怒地看着法國,而法國懷着嘲諷的態度望着他們;街上都是有趣的老貓頭鷹侯爵,返回的貴族和幽靈,對什麼都大驚小怪的「前貴族」,正直而高貴的、在法國既微笑又哭泣的貴族,重見祖國而高興,卻再也見不到王朝而絕望;十字軍時代的貴族對帝國的貴族,也就是佩劍貴族喝倒彩;歷史悠久的世族喪失了歷史感;查理大帝戰友的子孫蔑視拿破崙的戰友。正如上文所說,雙方唇槍舌劍,互相辱罵;封特努瓦的劍顯得可笑,鏽跡斑斑;馬倫哥戰役的劍顯得可惡,不過是把軍刀。往昔不承認昨天。大家不再有什麼是偉大的觀念,也沒有什麼是可笑的觀念。有一個人把波拿巴稱作司卡班〔23〕。這個世界不存在了。再說一遍,如今什麼也沒有留下。我們偶爾選出一個人物,在頭腦里使之復活,我們會覺得很奇怪,這像是大洪水之前的世界。這個人物確實是被洪水吞沒了,在兩次革命中消失。思潮是多麼巨大的洪流啊!洪流多麼迅速就淹沒了應該摧毀和吞沒的一切啊!多麼迅捷地衝出可怕的深淵啊!

〔23〕 司卡班,莫里哀的喜劇《司卡班的詭計》的主人公,是個愛捉弄主人的僕人。

在遙遠的單純的時代,沙龍的面貌就是如此;那時,馬坦維爾〔24〕先生比伏爾泰更有才智。

這些沙龍有自己的文學和政治。那裡的人相信菲葉維〔25〕。阿吉埃〔26〕先生在那裡一言九鼎。大家評論馬拉蓋河濱大街的舊書商兼政論家柯爾奈〔27〕先生。拿破崙完全被看作科西嘉島的吃人妖魔。後來,將德·波拿巴寫進歷史,稱為王國的少將,那是向時代精神作出的讓步。

〔24〕 馬坦維爾(1776—1830),極端保王派,《白旗報》創辦者。

〔25〕 菲葉維,極端保王派,平庸的小說家。

〔26〕 阿吉埃,起先是保王派,從一八二四年起,在議會中成為中間派首領。

〔27〕 柯爾奈,《法蘭西報》的主編。

這些沙龍的純潔並沒有保持多久。從一八一八年起,有幾個空論家開始出現,這是令人不安的變化。這些人的思想方式是保王派的,卻又為此辯白。凡是極端保王派洋洋自得的地方,空論家就有點自慚形穢。他們有才智;他們保持沉默;他們的政治信條適當地帶上了自負的意味;他們應該成功。再說,他們的領帶過分白,衣服的紐扣安得過分高,倒是很有用。空論派的過錯和不幸就在於創造老青年。他們擺出賢人的姿態。他們幻想將溫和的政治嫁接到絕對的過激的原則上。他們以保守的自由主義對抗破壞性的自由主義,而且間或少見的聰明。可以聽到他們說:「對保王主義行行好吧!它有不止一個功勞。它帶回了傳統、崇拜、宗教、尊敬。它是忠實的、勇敢的、有騎士精神的、執著的、忠誠的。儘管很勉強,它還是把君主制古老的威嚴摻入民族的新威嚴中。它錯在不理解大革命、帝國、光榮、自由、新思想、年輕一代、本世紀。但它對我們所犯的錯,我們不是有時也這樣對待它嗎?我們是革命的繼承者,革命應該理解一切。攻擊保王主義,這是違背自由主義。多大的錯誤啊!多麼盲目啊!革命的法國對歷史的法國,就是說對它的母親,就是說對自身缺乏尊敬。九月五日以後,人們對待君主制下的貴族,就像七月八日以後,人們對待帝國的貴族那樣〔28〕。他們對待鷹是錯的,我們對待百合花是錯的。人們總是要廢除點什麼!去掉路易十四王冠上的金子,刮掉亨利四世的徽號,是否很有必要呢?我們嘲笑德·沃布朗先生刮掉耶拿橋上的N!他要幹什麼?這正是我們所做的事。布維納戰役〔29〕就像馬倫哥戰役一樣,都是屬於我們的。百合花和字母N一樣,都是屬於我們的。這是我們的遺產。何必縮小遺產呢?祖國的過去和現在都不應否認。為什麼不要全部歷史呢?為什麼不愛整個法國呢?」

〔28〕 1815年7月8日,路易十八第二次返回巴黎,無雙議院迫害拿破崙部下;1816年9月5日,解散無雙議院。

〔29〕 布維納戰役,1214年7月27日,法國國王奧古斯特在北部的布維納,打敗日耳曼皇帝奧托四世。

空論家就是這樣批評和保護保王主義,而保王主義不滿於批評,又憤怒於受到保護。

極端派標誌着保王主義的第一階段;聖會〔30〕標誌着第二階段。靈活代替了狂熱。這裡只限於對此作一概述。

〔30〕 聖會,建立於1801年,1809年取消,1814年重建,被看成是政府的秘密組織,1830年解散。

本書作者在故事的進展中,遇到現代史這一奇特的時期;他不得不順便投以一瞥,勾畫出今人不甚了了的這個社會的特殊輪廓。不過他要一掠而過,毫無挖苦和嘲笑之意。這些回憶是親切的,而且懷着敬意,因為涉及他的母親,把她與往昔聯繫起來。況且,應該說,這個小圈子有它的崇高之處。一笑置之未嘗不可,但既不能加以蔑視,也不能加以仇恨。這是從前的法國。

馬里於斯·蓬梅西像所有的孩子一樣,學了點東西。他在吉爾諾曼一手栽培之後,被他的外祖父交給一個純潔無疵、一板一眼的可敬教師。這個剛開竅的少年從一個虔婆轉到一個學究手裡。馬里於斯上過中學,然後進了法律學校。他是保王派,狂熱而嚴峻。他不太喜歡外祖父,老人的快樂和厚顏無恥傷害了他,想到父親他很惆悵。

再說,這是一個既熱情,又冷峻、高尚、慷慨、倨傲、虔誠、容易激動的孩子;嚴肅到僵硬,純潔到未開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