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上卷 第二十六章 人世間,或富人所缺少者 · 2 線上閱讀

在他們眼裡,他肯定是犯了以下這個大罪:他通過自己的頭腦思想、判斷,而不是盲目地模仿權威和榜樣。皮拉爾神父對他沒有任何幫助,在告罪亭之外沒有對他說過一次話,即使在告罪亭里也是聽得多,說得少。如果挑選卡斯塔內德神父,情況就會完全不一樣了。

從發現自己的愚蠢的那一刻起,於連就不再感到煩悶了。他希望了解造成的損害有多大;為了這個目的,他稍稍擺脫了他用來排斥同學們的那種高傲、頑固的沉默態度。這時候他們開始向他報復。他的主動接近遭到近乎嘲笑的蔑視。他認識到,從他進入神學院起,特別是在休息的時候,沒有一個小時不在產生對他有利或者不利的後果,不是使他的敵人的數目增加,就是為他贏得一個真正有德行的或者略微沒有別人那麼粗俗的神學院學生的好感。需要補救的損害太大,任務非常艱巨。從此以後,於連的注意力不斷地集中在戒備上。重要的是要為自己設計出一個全新的性格來。

譬如說,他的眼睛的動作就給他帶來很大的困難。在這種地方人們總是把眼睛低垂着,不是沒有原因的。「我在維里埃爾有多麼自負啊,」於連對自己說,「我自以為是在生活;其實我僅僅是在為生活做準備;現在我終於來到社會上,我將發現它始終都是這樣,直到我的角色演畢,始終為真正的敵人所包圍。每一分鐘都得表現出這種虛偽,」他補充說,「這有多麼困難啊!連赫丘利的那些功績都相形見絀。近代的赫丘利是西克斯特五世[4],他用他的謙遜欺騙四十名紅衣主教,欺騙了整整十五年之久,他們曾經在他年輕時看見他又暴躁又高傲。

[4]西克斯特五世,生於1520年,1585年至1590年任教皇。

「這麼說,學問在這兒毫無意義了!」他氣惱地對自己說;「在教理、聖教史等等課程取得好成績,僅僅在表面上受到重視。人們說的關於這方面的話,是用來引誘像我這樣的傻子落入圈套的。唉!我唯一的長處就在於我能夠取得迅速的進步,就在於我能夠掌握這些無聊的東西。會不會是他們心裡知道它們真正的價值?他們對它們的看法也和我一樣嗎?我真傻,居然還引以為驕傲呢!我經常取得第一名,這只能為我樹立許多勢不兩立的敵人。夏澤爾比我有學問,他總是在他的作文里添上什麼荒唐可笑的錯誤,使得他退居到第五十名。如果他獲得第一名,那是因為他疏忽大意了。啊!皮拉爾神父的一句話,僅僅一句話,會對我多麼有用啊!」

從於連醒悟過來的那一刻起,那些使他感到厭倦得要命的、需要長時間進行艱苦修行的神功,如像每周五次的數念珠的禱告,唱聖心頌歌等等,變成了他最有趣的行動時刻。於連一方面認真地考慮自己的所作所為,特別是力圖不要過高估計自己的能力,另一方面卻並沒有一上來就渴望像神學院的模範學生那樣,每時每刻都做出有意義的,也就是說,證明是一種基督教徒的完德的行動。在神學院裡,有一種帶殼煮的溏心蛋的吃法,它表明在篤信宗教的生活中取得的進步。

讀者也許在笑,那就請回憶回憶,德利爾神父[5]應邀到路易十六宮廷上的一位貴夫人家去赴宴,在吃一隻雞蛋時犯下的所有那些錯誤。

[5]德利爾神父(1738—1813),法國詩人,譯過維吉爾的詩。他的歌頌大自然的詩在他生前很受歡迎,死後為聖佩韋等人所否定。

於連首先力圖達到non culpa[6];在這個境界裡,一個年輕的神學院學生,無論是步態,還是手臂和眼睛等等的動法,都表明他確實沒有一點世俗氣味,但是同時又表明他還不是一個完全被來世生活的思考和今世生活的絕對虛空所吸引住的人。

[6]拉丁文,「無罪」。

於連不斷在走廊的牆上發現用木炭寫的類似下面這樣的句子:「六十年的考驗和永恆的快樂或者地獄裡永恆的沸油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他不再蔑視這些句子。他明白了應該讓這些句子永遠出現在眼前。「我這一生將做什麼呢?」他對自己說;「我將把天堂里的席位出賣給信徒們。這席位怎樣才能使他們看得見呢?要通過我的外表和一個俗人的外表之間的不同。」

經過幾個月時時刻刻的努力以後,於連看上去仍然像是在思考。在他轉眼睛和動嘴唇的神情里,並沒有顯示出那種毫無保留的相信,毫無保留的支持,甚至以身殉教也在所不惜的絕對信仰。於連憤怒地看到那些最粗俗的農民在這方面超過了他。他們沒有思考的神情,是有充分理由的。

那種準備相信一切、忍受一切的,狂熱而盲目的相貌,我們在意大利的修道院裡經常能見到,而奎爾契諾[7]在他的教堂畫裡,給我們這些在俗的人留下了完美榜樣,於連為了能得到它,做出了多大的努力啊。[8]

[7]奎爾契諾(1591—1666),意大利畫家。

[8]請到盧浮陳列館觀看脫下胸甲、換上修士服裝的德·阿基泰納公爵弗朗索瓦像,第1130號。——原注

在重大的節日裡,神學院學生可以吃到紅腸和醃酸菜,吃飯時坐在於連旁邊的人注意到他對這種幸福無動於衷。這是他最主要的罪行之一。他的同學們把這看成是最愚蠢的虛偽的可鄙表現,再沒有比這件事給他招來更多的敵人了。「看看這個城裡人,看看這個倨傲的人,」他們說,「他假裝鄙視最好的伙食,加醃酸菜的紅腸!呸!這個無賴!這個傲慢的人!這個該下地獄的罪人!」

「唉!這些年輕農民,我的同學們,他們的愚昧無知,對他們說來,是一個極大的優點,」他在氣餒的時候大聲叫起來。「他們來到神學院以後,他們沒有世俗的思想需要老師去糾正,而我帶來了多得可怕的世俗思想,不管我怎麼隱瞞,他們都能從我臉上看出。」

於連以一種跡近妒忌的專心態度,研究來到神學院的年輕農民中的那些最粗俗的人。在叫他們脫掉他們的平紋結子花呢短衫,換上黑道袍的那一刻,他們受過的教育,僅僅限於對正如弗朗什-孔泰人說的叮噹響的現大洋的、無窮無盡的敬重。

這是對現金的崇高概念的最神聖、最英勇的表達方式。

幸福,對神學院的這些學生說來,正如對伏爾泰的小說中的那些主人公一樣,主要在於吃得好。於連發現,幾乎所有的人都對穿細呢料子衣服的人懷有一種天生的敬意。這種感情使人認識到法庭給予我們的那種分配的公正到底有什麼價值的價值,甚至把它的價值看得太低了。「跟一個大亨打官司,」他們之間常常這麼說,「能得到什麼呢?」

這是汝拉山脈的那些谷地的方言,用來表示一個富有者。至於對富有者中間的最富有者:政府,他們有多麼敬重,那就請你們自己想象吧!

一聽見省長先生的名字,就應該帶着敬意微笑,否則在弗朗什-孔泰的農民看來,就是一樁不謹慎的事;而窮人幹了不謹慎的事,很快地會受到缺乏麵包的懲罰。

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裡,於連好像被自己的鄙視感情悶得透不過氣來。最後他感到了憐憫:他的大部分同學的父親在冬天晚上回到茅屋裡,找不到麵包、栗子和土豆。「在他們眼裡,」於連對自己說,「如果說幸福的人首先是剛吃過一頓好飯的人,其次是有一件好衣服的人,那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我的同學們有堅定的志向,這也就是說,他們在當教士這一行職業里看到了吃得好,在冬天有一件暖和衣服的這種幸福能夠長期繼續下去。」

有一次於連聽見一個具有豐富想象力的、年輕的神學院學生對同伴說:

「我為什麼不能像養過豬的西克斯特五世那樣當上教皇呢?」

「只有意大利人可以當教皇,」他的朋友回答;「不過代理主教,議事司鐸,也許還有主教,肯定是在我們中間抽籤選出來。夏龍[9]的主教P…先生,是一個箍桶匠的兒子;正是我的父親乾的一行。」

[9]夏龍,法國馬恩省省會。

一天,教理課上到一半,皮拉爾神父派人來叫於連。這個可憐的年輕人能夠擺脫那使他肉體和精神都感到壓抑的氣氛,感到十分高興。

於連發覺院長先生的接待,和他剛來到神學院的那天一樣,使他感到害怕。

「把這張紙牌上寫的東西解釋給我聽,」院長先生對他說,同時用使他無地自容的眼光望着他。

於連念道:

「阿芒達·比內,八點前在長頸鹿咖啡館。就說是從讓利來的,是我母親的表弟。」

於連立刻明白了危險有多麼大,卡斯塔內德神父的暗探把這個地址偷來了。

「在我上這兒來的那天,」他回答,眼睛望着皮拉爾神父的額頭,因為他經受不住他那可怕的目光的注視,「我感到膽戰心驚,謝朗先生曾經對我說過,這是個充滿了告密和各種陰險毒辣的壞事的地方。在同學們之間進行的偵察和揭發在這兒受到鼓勵。上天希望如此,為的是讓年輕的教士看到生活就是這個樣子,激起他們對塵世和塵世的浮華的厭惡。」

「您居然敢在我面前誇誇其談,」皮拉爾神父大發雷霆地說。「小壞蛋!」

「在維里埃爾,」於連冷靜地接着說下去,「我的哥哥們在他們有理由嫉妒我的時候,打我……」

「談正題!談正題!」皮拉爾先生嚷道,他氣得幾乎要發狂了。

於連一點兒也沒有給他嚇倒,繼續講下去。

「我來到貝藏松的那一天,將近中午,我肚子餓了,走進一家咖啡館。我的心裡充滿了對這種世俗的地方的厭惡,但是我想我在那兒吃中飯也許比在旅店裡吃要便宜一些。一位太太看上去好像是這家鋪子的老闆,看到我那不懂人情世故的神情,動了憐憫心。『貝藏松充滿了壞人,』她對我說,『我為您擔心,先生。如果您遇到什麼麻煩事,只管找我幫忙,在八點鐘以前打發人到我這兒來。如果神學院的那些看門人不肯給您跑腿,您就說您是我的親戚,是讓利這個地方的人……』」

「您喋喋不休地說的這些話全都要核實,」皮拉爾神父嚷道,他已經坐不住,在屋子裡踱來踱去。「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神父跟着於連,把他鎖在屋裡。於連立刻開始檢查箱子,那張該死的紙牌就是極其仔細地藏在這口箱子裡的。箱子裡什麼也不少,但是有幾樣東西翻亂了。然而鑰匙他帶在身邊從未離開過。「多麼幸運,」於連對自己說,「在我來到這兒,兩眼漆黑,什麼也不了解的時候,我沒有接受卡斯塔內德先生經常好心地給我的外出假,現在我明白他的好心是為的什麼了。我很可能一時軟弱,換了衣服去看美麗的阿芒達,那樣一來我可就完蛋了。當他們大失所望,不能用這個辦法達到目的以後,為了不浪費這份情報,於是又把它用來作為揭發的材料。」

兩個小時以後,院長打發人來叫他。

「您沒有撒謊,」院長對他說,眼光沒有剛才那麼嚴厲了,「但是保留這樣一個地址太不謹慎,您沒法想象後果有多麼嚴重。不幸的孩子!在十年以後它也許會給您帶來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