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十九章 墜入五里霧中 · 1 線上閱讀

有一天早晨,我由郵局收到下面這封信,發自坎特伯雷,寄到博士公堂我的名下。我看這封信的時候,頗感詫異。原來信上寫道:

親愛老友閣下:

業務繁劇,偶得偷閒,竊於其中,靜觀前塵,默思往事,覺舊情之牽惹,實繽紛而絢燦,而向日清顏之密接,誠此時及來日寂寥之慰藉,且為迥異尋常之慰藉也。然人事匆遽,個人既難控御,時光流轉,一去更無留意,遂使此清顏之密接,久已為兩地之暌違。此一事也。加以閣下大才,致身聞達,愈使吾人不敢有瀆清范,擅以押昵之稱——考坡菲——橫加諸吾少年侶伴之身矣。吾今可奉告者,即閣下大名,吾幸得而稱之者,在吾家文獻中(吾此所謂,即寓居吾家好友之舊檔,經米考伯太太保存者)將永以始而尊敬、終而愛護之情,珍重什襲也。
吾既受自身過失之揶揄,復被艱苦遭遇之交加,其處境遂如覆沒之舟(如吾可用一海事名物以為喻);以一如斯處境之人,而欲裁箋致之閣下——余重複言之,以一如斯處境之人,而欲以問候之詞,祝賀之語,陳於台前,其不可固有然矣。故吾以此期之於才幹精強,身行修潔之士可也。
苟閣下於撰述偉業之餘暇,肯賜此蕪札以垂覽而至於此處——此則須視情況之異,或然或否——則閣下自應垂問,余果受誰何之指使而命筆陳詞者乎?余敢以自解者,即此所問之盡情合理,敬聞命矣,茲引而申之曰,其指使者,非與金錢有關也。
至於奮驚雷,掣駭電,縱烈火於四遠,以鑠石而流金,以伸冤而泄憤〔1〕,此皆吾身可能有之潛力,勿庸直述者。茲請附陳一言,乞賜清聽:即吾最光明之幻想,已成石火電光——吾平靜之心情,已起驚濤駭浪——吾追歡取樂之能力,已如飛絮浮漚——吾正常之精神,已入不正常之域——吾在人前,已不復能昂首闊步矣。蠐螬已伏於蓓蕾〔2〕,苦酒已溢於杯盞〔3〕,蠹已蠢動,且即將蝕其所侵而盡之矣。余則祝其愈速愈佳。然此皆題外之言,不應喋喋者也。
吾之心情,既處於特殊痛苦之中,即米考伯太大,身兼女性、妻子、母親三種職分,亦無所施其撫慰之力,故吾意欲作短時之自逃,偷四十八小時之餘暇,以重謁首都舊日行樂之地。在曾與吾人以家室燕息、心神寧靜之安樂窩中,吾之足跡自將趨於皇家法席監獄。苟天從人願,吾准於後日晚七時,身臨該民法訴訟監禁處之南牆外。吾書至此,則所欲言者悉已盡矣。
吾殊不自揣,斗膽請老友考坡菲先生或老友內寺成員托瑪斯·特萊得先生(如此人尚在人間,可召之而出者)屈尊枉駕,到彼相會,以重敘舊交。吾於此請,實不敢自信其有據;請僅限一語,以表下忱:即足下於吾指定之時、之地,仍可見此傾圮高塔之殘存剩跡維爾欽·米考伯也。
附啟:吾此行之意圖,即對米考伯太太亦守秘密,此吾所宜申明者。

〔1〕 《舊約·以賽亞書》第30章第30節:上帝降雷電及毀滅一切之烈火。

〔2〕 蠐螬已伏於蓓蕾:屢見莎士比亞,如《十四行詩》第36首第4行等。後「蠹已……蝕其所侵」,則本於莎士比亞《第十二夜》第2幕第4場第111行。

〔3〕 苦酒已溢於杯盤:以杯喻命運,苦酒喻苦難,屢見《聖經》,如《舊約·詩篇》第75篇第7、8節等處。

我把這封信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米考伯先生的書札,雖然行文高邁,他這個人,雖然一遇到可能的機會,甚至於不可能的機會,都要埋頭伏案、舔唇咂舌,連篇累牘,走筆揮翰——他這種種情況,雖然我們應當加以考慮,但是我還是認為,在他這封拐彎抹角傳情達意的書札里,深隱之處含有重大的使命。我把信放下,來琢磨這封信的意義,又把信拿起來,從頭到尾重看了一遍;正在這樣琢磨又琢磨的時候,特萊得來到我跟前,看到我正陷入了最惶惑不解的沉思之中。

「我的親愛的學長兄,」我說,「我沒有比現在看到你再高興的了。你來得正是時候,我這兒正最需要你那清楚的頭腦來給我幫助。我從米考伯先生那兒,特萊得,收到了一封很奇特的信。」

「不會吧?」特萊得喊道。「真箇的?我哪,就收到了米考伯太太一封信!」

特萊得因為一路走來,滿臉通紅;他的頭髮,也因為又走路,又興奮,直豎在腦殼上,好像他看到一個活靈活現的鬼一樣;他就這樣,一面說着這句話,一面掏出一封信來,把我手裡的信換走。我瞧着他看米考伯先生那封信,一直瞧着他看到信的中間,嘴裡說,「『奮驚雷,掣駭電,縱烈火於四遠,以鑠石而流金,以伸冤而泄憤』;「哎呀,我的考坡菲!」同時把眉毛一揚。我對他以揚眉相報,於是才展開米考伯太太的信來看。

這封信如下:

余謹向托瑪斯·特萊得先生問好致敬。倘特萊得先生仍憶前此有幸、一度與之熟悉深知之人者,吾請其撥冗賜此函以一顧,可乎?余所以冒昧進言者,以吾已瀕癲狂之境,否則不敢有瀆清聽。此吾敢對特萊得先生斷言者也。
米考伯先生本喜家居,馴良溫藹,今則與其家人妻子,生分疏遠,此雖余言之痛心者,而余在窘迫無告中,敢對特萊得先生哀懇呼籲,求其垂愛將護,實即以此。米考伯先生行動之一反常態,性情之獷悍凶暴,出特萊得先生想象之外。伊此情況,逐漸加劇,直至伊之智力已失正常。余可為特先生告者,即無一日,此種病態不突然發作。米考伯先生時時喧嚷,雲伊已委身於魔鬼,余對此言久已習聞,竟不以為怪,特先生以此即可知余之心情矣。過去米考伯先生對余,本無限信賴,今則隱秘與詭秘,久已為米考伯先生性行之主要特點,取信賴而代之矣。稍有觸犯,如問彼正餐嗜食何物,均可使伊倡離婚之議。昨晚,孿生子童心未泯,索二便士,將以購「檸檬妙」——一種本地所制之糖果——彼竟以剖蠣刀相向。
余以此等瑣細,絮絮相瀆,應請特先生見諒。然不如此,則欲特先生明余心肝摧折之處境,即極微茫,亦屬難能。
吾今冒昧,將作此書之意,掬誠陳於特先生之前,可乎?特先生能許吾信賴特先生之友好關切以自托乎?吾謂之能,以吾知特先生之為人也。
疼愛者敏銳之目光,如為女性所有,即不易受蒙蔽,以是余知米考伯先生將有倫敦之行矣。彼今朝早餐前,於舊日歡暢歲月中所有之褐色小提包上,系地址卡片,雖其時伊慘澹經營,以圖掩飾其手跡,而為妻者之關切,終亦清晰辨出敦字之痕跡。驛車在西頭之終點為金十字架。吾今斗膽竭誠哀懇特先生,請一見迷入歧途之吾夫,喻之以理,可乎?吾今懇請特先生廁身於米考伯先生與其茹辛含苦之家人之間,以調停之,可乎?嗚呼,不可也,因此請求固已太過也!
如考坡菲先生尚未忘此默默無聞之老友者,即請特先生以吾始終如一之敬愛並同樣懇切之請求,轉達考坡菲先生,可乎?不論如何,請特先生以慈愛為懷,對此函絕對保守秘密,在米考伯先生面前萬萬不可提起。如特先生欲賜覆者(以吾觀之,此殆不可能),即請寄至坎特伯雷郵局愛·米·,此可少引起痛苦後果,勝於直接寄與。下方署名為:在極端痛苦中,向托瑪斯·特萊得先生致敬意、求哀憐之愛瑪·米考伯也。
「你認為這封信是怎麼回事?」特萊得把眼光轉到我身上說。那時候我已經把這封信看了兩遍了。

「你認為另外那一封是怎麼回事?」我說。因為他仍舊皺着眉頭看那另一封信。

「我認為,把這兩封信合起來看,考坡菲,」特萊得回答我說,「比起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平常寫的信來,意義更大——不過教我說是怎麼回事,我可就答不上來了。這兩封信,都是誠心誠意地寫的,並且他們絕不是事先串通好了的。可憐!」他是說米考伯太太的信;那時我們兩個正站在一塊兒,比較那兩封信:「不管怎麼,咱們回她一封信,告訴她,說咱們絕沒有錯兒,一定去見米考伯先生一面,這對於她就是大慈大悲了。」

我對這個提議,特別欣然贊同,因為我對她上次給我的那封信,並沒重視,現在責問起自己來。我剛接到她那封信的時候,我倒也想了又想,像我前面說過的那樣,但是我自己的事兒正把我的心神全部吸住了,我又深知他們那一家人是什麼情況,我又沒再聽到他們的消息,所以我慢慢地就把那封信撂在一邊,把那件事完全忘了。我倒也時常想到米考伯那一家,但是我想到他們,主要地卻是琢磨琢磨他們在坎特伯雷又鬧下了一些什麼經濟負擔,再不就回憶回憶,米考伯先生做了希坡的錄事以後,見了我都怎樣羞羞答答,藏頭露尾。

但是,我現在以我們兩個人的名義,寫了一封安慰米考伯太太的信,我們兩個都在信上簽了名。我們兩個一塊兒步行走到城裡,把信付郵,那時候,特萊得和我討論了半天,作了許多揣測推想,那我不在這兒重敘。我們下午把我姨婆請來,參加我們的商討;但是我們唯一肯定的結論只是:我們得準時赴米考伯先生的約會。

我們到了約定的地點,雖然比我們約定的時間早一刻鐘,我們卻看到米考伯先生已經在那兒了。他正抱着兩臂,對着牆站在那兒,臉上帶着感觸惋惜的表情,看着牆頭上的鐵叉子,好像這些鐵叉子是杈丫的樹枝,曾在他幼年時期給他作過蔭覆屏蔽一樣,我們跟他搭話的時候,他好像有些無所措手足,有些不像往日那樣文雅。他為了作這趟旅行,把他那套法界的黑服裝扔在家裡,而穿着他那件舊外衣和那條舊馬褲,但是神氣卻不是老樣子了。我們跟他談着話的時候,他才慢慢地恢復了故態,但是他那單光眼鏡卻仍然好像很不得勁地掛在胸前,他那襯衫領子,雖然仍舊跟從前一樣地又寬又高,也未免有些軟勒咕唧地挺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