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十八章 甘苦自知 · 2 線上閱讀

「我的親愛的女孩子,」我回答她說,「我真得要求你講講道理,聽聽我剛才說的和我還要說的是什麼。我的親愛的朵蘿,如果咱們對於咱們的傭人,不學着對他們盡咱們的職分,那他們永遠也不會學着對咱們盡他們的職分的。我恐怕,咱們給了別人做壞事的機會,而這種機會是咱們永遠也不應該給的。即便是咱們甘心情願,在家務管理方面像咱們這樣松松垮垮——實在咱們並不甘心情願——即便咱們認為這樣如意,覺得這樣開心——實在咱們並不覺得如意,並不覺得開心——我是說,即便咱們甘心情願,可心如意,那我也深信不疑,認為咱們也不應該照這樣混下去。咱們毫無疑問是在這兒腐蝕一般人。咱們一定得把這一點好好想一想,我就不能不想這一點,朵蘿。我就沒法兒能擺脫開這一點。有的時候,我想到這一點,就非常於心不安。我說,親愛的,這就是我要說的。好啦,就這麼着啦。別再傻啦!」

有很久的工夫,朵蘿就是不讓我把她的手絹從她眼上挪開。她用手絹捂着眼,坐在那兒,又嗚咽,又嘟囔,說:我要是於心不安,那我為什麼卻非結婚不可哪?我為什麼不說,即便在我們到教堂去的頭一天,我為什麼不說,我知道我要於心不安,我頂好不要結婚哪?我要是受不了她這個人,那我為什麼不把她送到浦特尼她姑姑那兒去哪?再不,送到印度朱麗葉·米爾那兒去哪?朱麗葉見了她,一定會非常高興;朱麗葉決不會叫她是充軍發配的使喚小子;朱麗葉從來沒那樣叫過她。簡單地說吧,朵蘿在這樣心情下,把自己鬧得非常苦惱,把我也鬧得非常苦惱。因此我覺得,重複這樣努力,即使非常非常輕微溫和,也不會有用處。我得採取別的辦法才成。

還有什麼別的辦法沒經採用呢?「培養她的品性」?這個普通說法,聽起來好像很順耳,很有前途,因此我就決心培養朵蘿的品性。

我馬上就開始。在朵蘿頂孩子氣的時候,我本來非常非常想要哄着她玩兒,我卻硬裝作正顏厲色的樣子——因而把她鬧得心慌意亂,把我自己也鬧得心慌意亂。我把盤踞我心頭的心事對她談,我念莎士比亞給她聽——因而把她鬧得疲乏得不能再疲乏。我想法使我經常以偶然無意的方式,對她零零星星地講一些有用的知識或者穩妥的意見,而我剛一開口講這類話的時候,她就驚而避之,好像這一類話是爆竹似的。不管我怎麼盡力裝作是出於偶然無意,或者出於自然而然,來培養我這位嬌小太太的品性,我仍舊不免要看出來,她永遠本能地感覺到我要做什麼,因而變得極端惴惴不安,誠惶誠恐。我特別明顯地看到,她認為莎士比亞是一個令人可怕的傢伙。這種培養進行得很慢。

我沒經特萊得知道,硬逼他為我服務,不論多會兒,只要他來看我,我就對他把我的地雷全部爆炸,以使朵蘿受到間接教育。我以這種方式對特萊得講的治家之道,為量甚大,其理甚高。但是這種教訓,對於朵蘿,除了使她心情沮喪,讓她惴惴不安,惟恐下次受教訓的就該輪到她自己了,沒有任何別的效果。我只覺得,我就和塾師、坑坎、陷阱一樣,永遠像個蜘蛛來對待朵蘿這個蒼蠅,永遠從我的窩裡作突然的襲擊,因而使朵蘿大為驚慌。

儘管如此,我仍舊想要通過這種中間階段,而看將來,以為將來總有一天,我和朵蘿之間,會美滿地同心同德,我會把朵蘿的品性培養到完全使我滿意的程度。因此我就把這種辦法堅持下去,甚至于堅持了好幾個月。但是,我後來看到,我雖然在所有這段時間裡,都永遠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箭豬或者刺蝟,滿身都把堅決之刺硬挺起來,而我卻一無所成,所以我就開始想,也許朵蘿的品性,早已培養好了。

我又考慮了一下,認為這種認識可能不錯,我於是放棄了我採用的辦法(因為那種辦法,聽起來好像很可收效,做起來卻難有所成就),決心從此以後,就認定了我這個孩子氣的太太,這樣就可以使我滿意,而不再想用任何辦法使她改成別的樣子。我對我自己這樣從事練達人情、明洞世事的教育,對於看到我的所愛受到拘束,都已經痛心疾首地厭惡起來。因此我有一天給朵蘿買了一對很好看的耳環,給吉卜買了一個脖圈,我就帶着這些東西回到家裡,獻勤討好。

朵蘿看到這兩種小小的禮物,非常高興,歡欣快樂地吻我。但是我們兩個之間,卻有一片陰影存在,固然極其輕微;而我就下定決心,別讓這片陰影存在。如果不管什麼地方,非有這樣一個陰影不可,那我也只能把它存之於心,等到將來再說。

我在沙發上挨着我太太坐下,把耳環給她戴在耳朵上,於是對她說,我恐怕,我們兩個不像從前那樣親密相處啦吧,而這個過錯完全由我而起。這是我親切感到的,這也是毫無可疑的。

「事實是,朵蘿,我的命根子,」我說,「我一直老是自作聰明。」

「讓我也聰明,」朵蘿畏怯地說。「是不是吧,道對?」

她把眉毛一揚,作出好看的探問之態,我對她這種探問之態點頭稱是,在她張開的雙唇上以吻相接。

「那一丁點用處都沒有,」朵蘿說,同時把頭直搖,搖得耳環都琤琤作響。「你知道,我是多么小的一個小東西兒;你知道,我一開頭的時候,就要你叫我什麼。如果你連這個都辦不到,那我恐怕,你就永遠也不會喜歡我了。你敢保,你並沒有的時候認為,頂好——」

「頂好怎麼樣,我的親愛的?」因為她說到這兒,就不想再說下去了。

「什麼也不要做!」朵蘿說。

「什麼也不要做?」我重複說。

她用胳膊摟着我的脖子,笑起來,用她自己喜歡的叫法——小傻子——叫自己,在我的肩頭上,叫發鬈把臉遮住,發鬈那樣豐厚,要把發鬈扒開看到她的臉,很得費點事兒才成。

「我是不是有的時候認為,什麼也不要做,比起設法培養我這嬌小太太的品性,要好得多?」我自己笑起自己來,說;「你問的就是這個問題吧?不錯,一點也不錯,我那樣想過。」

「那就是你要想法做的嗎?」朵蘿喊道,「哦,你這孩子,多嚇人!」

「不過我永遠也不會再想那樣做了,」我說。「因為我要她就是本來的面目,來親親熱熱地愛她疼她。」

「你這是真話嗎——的的確確地是真話嗎?」朵蘿問道,同時往我這面偷偷地靠攏。

「我這麼久一直認為是可寶可貴的什麼,為什麼又要她改樣兒哪了?」我說。「我的甜美的朵蘿呀,你只有把你天生來的面目表現出來才是最好的。咱們再也不要鬧什麼白費氣力的試驗啦,咱們回到老路上,快活如意好啦。」

「快活如意!」朵蘿回答我說。「那好啦,就快活如意吧,還要整天價都快活如意哪!還要有的時候,遇到出了小小的過節兒,你也不再在乎啦,是不是?」

「決不再在乎啦,決不再在乎啦,」我說。「咱們一定要盡咱們力所能及地做去。」

「你也不會再告訴我,說別人都教咱們慣壞了,是不是?」朵蘿甘言引誘我說,「因為,你知道,那樣說就是又鬧起天大的脾氣來了!」

「不會再那樣說啦,決不會,」我說。

「我笨,比我不舒適,還是笨好,是不是?」朵蘿說。

「天生來的朵蘿比這個世界上任何別的什麼都好。」

「這個世界!啊!道對啊,那可是個大地方啊!」

她把頭一搖,把滿含喜悅的明目往上和我的眼光一對,給了我一吻,歡樂地一笑,一下跳開,給吉卜戴新脖圈去了。

這樣,我想使朵蘿改樣的最後試驗便告終結。我在想法使她改樣兒的期間,我感到很不快活;我對於我自己這種獨行其是的練達明洞,自己都受不了;我不能使我這種試驗,和她從前要我以孩子氣的太太看待她的請求,調和起來。我決心由我自己不動聲色,盡力改善我的所作所為,不過我卻預先看到,即使我最大的努力,也不會多大,不然的話,那我又要蛻化成潛身埋伏、永遠俟機而動的蜘蛛了。

我先前說過的那種陰影,我不要讓它在我們兩個人之間存在,而要完全默默存之於我自己心裡的陰影,怎麼投下來的呢?

原來我舊日那種不快活的感覺,瀰漫在我的生命之中。如果說,那種感覺有任何改變,那就是它更加深了。然而這種感覺,卻又一直跟從前一樣,並沒有明確的輪廓,它只像一陣悲傷的音樂,在夜裡縹緲地傳到我的耳朵里。我疼愛我太太,在這種疼愛中感到非常快活;但是我從前一度模模糊糊預先懸想的快活,並不是我現在實際享到的快活;我現在這種快活,永遠缺少一點什麼。

為的要履行我對自己訂立的契約——把我自己的思想,反映在這本書里——我又把我的思想仔細考察了一番,把它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所失去的,我仍舊認為——我永遠認為——是一種幼年夢想的東西;是不可能實現的東西;我現在正以一種自然應有的痛苦發現,和所有的人要發現一樣,它原來就是這樣。但是同時,我卻又知道,如果我太太能多給我一些幫助,能和我孤獨無群的許多思想同聲相應,那會於我更好一些;這種情況本來是可能的。這是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