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十八章 甘苦自知 · 1 線上閱讀

我在不妨礙新聞工作準時進行的情況下,努力寫作;我的書出版了,非常成功。我雖然對於耳邊聽到的誇獎異常敏感,並且,毫無疑問,賞識自己的筆墨遠過於任何別的人,但是我卻並沒叫這種誇獎鬧得暈頭轉向。我觀察人類本性的時候,永遠看到,一個人,凡是有足以自己相信自己的,從來沒有為了叫人家也相信自己,就在人家面前儘量顯弄。因此,我就在自尊自重之中,永遠保持謙恭;人家越誇獎,我就越虛心,以求當之無愧。

我這部書所寫的,雖然都是我一生里的重要回憶,但是我卻並不打算在那裡面說我寫小說的經過。我的小說可以自己表明,我也就任其自己表明。如果我偶爾順筆提到它,那也只是因為它是我生活進展的一部分。

我頂到這時候,認為有根據相信,先天的才能和後天的機緣,都是有意安排,要我做一個作家,因此我就信心十足地從事這種工作。要是我沒有這種信心,那我早就要把它置之一旁,把我的精力用到別的方面去了。那我早就要弄明白了,我先天的才能和後來的機緣,到底真正怎麼安排的,到底要叫我干哪一行;弄明白了,就心無旁騖,干那一行。

我在報上和別的地方投稿,一直得心應手,因此,我這種努力成功以後,我認為,我理所當然,應該不再去記錄那種乾燥無味的辯論了;所以在一個使我歡欣的晚上,我把國會裡那種風笛一般的聲音最後一次記錄下來,從此就再不向此中問津了;固然每逢國會會期連綿的時候,我仍舊能從報紙上辨認到它那種嗡嗡之聲,跟從前實際上毫無分別(也許只有比從前更多了)。

我現在寫到的時期,我想是我結了婚以後一年半左右。我們對於家政,經過各式各樣的試驗,認為淨是白費力氣,乾脆不去管了。我們任憑家政自隨其便,我們只雇了個使喚小子自圖方便。但是這個僮僕主要的職務,卻只是管着跟廚子打架;在那一方面,他完全跟惠廷頓〔1〕一樣,不過卻沒有惠廷頓那樣的貓,也絲毫沒有希望有一天能當上倫敦城的市長老爺。

〔1〕 惠廷頓(1358—1424),倫敦市長。關於他的傳說很多,如他做過洗碗的雜役,因受廚子的欺負而逃走;後來因一隻貓而致富等。

據我看來,他好像整天價在湯鍋鍋蓋勢如雨下的光景里過日子。他的全部生活,只是一場混戰。他老是在最不適宜的時候——例如,我們正有佳客三五,杯酒小聚,或者密友數人,促膝夜談——尖聲喊叫,大呼求救;再不就從廚房裡踉蹌衝出,身後就是鐵器,像流星一樣,飛舞而來。我們本來想要下他的工。但是他卻依戀我們,就是捨不得走。他是個專愛哭的孩子;我們只要稍一表示,說要跟他斷絕關係,他就放聲大嚎,嚎得令人慘目傷心,因而我們只得把他留下。他不但沒有媽媽,即便連稍為沾親帶故的人,我也找不到;只有一個姐姐,剛一把他脫手,塞給了我們,就逃到美國去了。因此他在我們家裡,就算住定了,好像老精靈掉換來的那種令人可怕的小精靈〔2〕一樣。他對於他自己不幸的境遇,異常地敏感;因此,他永遠不是用夾克的袖子擦眼睛,就是用手絹彎着腰擤鼻涕;用手絹的時候,還老只用那種東西小小的一角,從來沒把手絹全部都從口袋裡掏出來,而永遠是藏頭露尾,力求節省。

〔2〕 英國迷信說法,丑笨的孩子,往往被說成是精靈所掉換。

這個僮僕,每年的工錢是六鎊十先令;他自己是個倒霉鬼兒,雇他的時候也沒碰到好日子:所以他永遠繼續不斷地給我找麻煩。我眼看着他一天一天地往大里長——他長得像猩紅豆〔3〕一樣地快——惴惴不安地惟恐他長到刮鬍子的時候,甚至於長到頭顱童童或者白髮蒼蒼的時候。我一點也看不出來,我還有把他打發開的那一天;我設身處地想到將來,永遠認為,他要是成了老人,那他該是多麼大的一個累贅!

〔3〕 南美產紅花、蔓生之豆類植物。

我從來也沒料到,這個活遭瘟的傢伙會是那種樣子使我脫離困境。原來朵蘿的表,也跟我們一切別的東西一樣,沒有它自己一定的准地方,因此叫他偷走了;他把這個表變賣成了錢以後,就用贓款坐驛車玩兒,老不斷地高踞在驛車外面的座位上,往來於倫敦和厄克布利直〔4〕之間(他這孩子,永遠缺心眼兒)。據我記得的,是他完成他第十五次行程的時候,警察把他抓到鮑街〔5〕去了。那時候,從他身上搜到的,只有四先令六便士了,還有一個舊長笛,其實他一點也不會吹。

〔4〕 鎮名,在倫敦西面偏北18英里。

〔5〕 倫敦主要警察法院所在地。

如果他沒悔過,那他惹的這一場驚擾以及驚擾的後果,也許可以少叫人難耐一些。但是他卻的確非常地有悔過之心,而他悔過的方式也非常特別——他不是打總一下進行的,而是零星分期進行的。舉例說吧,我沒有法子,非到警察局去跟他對證不可,但是對證的第二天,他又供出來,說我們地窨子裡那個帶蓋的大籃子,我們原先以為裡面盛的淨是葡萄酒,卻除了空瓶子和瓶塞而外,沒有別的東西。我們以為,既然廚子頂大的劣跡,他都根據他所知道的說出來了,那他心裡總可以坦然啦吧;誰知道過了一兩天,他又天良發現,疾首痛心,因而供出來:說廚子怎樣有一個小女孩兒,每天早晨很早的時候,來拿我們的麵包;他自己又怎樣叫人家買通了,把煤接濟了送牛奶的。又過了兩三天,警察當局告訴我,說他曾發現過,我們廚房的垃圾堆里埋着牛裡脊,裝破爛布頭的口袋裡夾着床單子。又過了不久,他又在一個完全令人想不到的方面發作起來:他承認,說他知道,酒店的酒保打算好了,要夜裡闖入我的住宅,進行劫盜。這個酒保,馬上就被逮捕了。欺騙、矇混、偷盜,種種行為,都聚到我這個冤桶身上,我實在覺得羞愧,因此,只求買他不再開口,那不論多少錢我都肯出,再不,如果可以花一筆大錢行賄,讓他偷偷逃走,我也肯干。但是這種道理他卻完全不懂,而一心認為,他每作一次新的招供,就是對我進行了一次新的補報,更不用說是對我施了一次新的恩德了;這種情況,是越發令人難忍的。

鬧到後來,只要我一看見警察局又派了人來,要報告我新的消息,我就自己偷偷溜走。一直到他受審判決,得了發配的處分,我都過的是一種銷聲匿跡的生活。即便到了那時候,他仍舊不肯老老實實的,而老給我們寫信;他說,他起解以前,非常想見朵蘿一面;朵蘿沒法子,只好去看他一趟,不料一進鐵柵欄門就暈倒了。簡單地說吧,一直到他押解起行,我就沒過一天心淨的日子;他到了發配的地方(我以後聽說),在「內地」不知哪兒,給人家放羊〔6〕;至於按照地理上說,究竟是哪兒,我就不知道了。

〔6〕 當時流放之地多為澳洲,犯人到流放地後,給人家做工。

所有這些情況,都讓我鄭重其事地琢磨起來,都使我們的錯誤,以新的姿態在我面前出現,像我有一天晚上,不能不對朵蘿說的那樣,固然我對朵蘿非常疼愛。

「我的親愛的,」我說,「咱們管理家務,這樣毫無條理,毫無辦法,不只關係到咱們自己(因為咱們自己是已經習慣了的),並且還連累到別人,這是我一想起來,就不由得要難過的。」

「你好多天沒嘮叨啦,這陣兒又要鬧脾氣啦,是不是?」朵蘿說。

「不是,我的親愛的,實在不是;現在我來對你說一說我是什麼意思好啦。」

「我想我不要知道你是什麼意思,」朵蘿說。

「但是我可要你知道知道,我愛。你先把吉卜放下。」

朵蘿把吉卜的鼻子放到我的鼻子上,嘴裡說「咄!」想要把我那樣正顏厲色的勁兒趕掉,但是卻沒成功。因此她只得吩咐吉卜,叫它到它那八角塔里去,她自己坐在那兒瞧着我,兩手疊在一塊兒,臉上是一片極端無可奈何、完全聽天由命的樣子。

「事實是,我的親愛的,」我開口說,「咱們有傳染性;咱們把咱們四周圍所有的人都傳染了。」

我本來可以用這個比喻一直說下去,但是朵蘿臉上卻露出一種樣子,來提醒我,說她正在那兒盡力猜想,不知道我是不是對於我們這種有礙衛生的情況,要提供一種新疫苗接種法,或者新治療法呢。因此我就放棄了那種比喻說法,而用更明白的話,來表示我的意思。

「咱們要是不學着更仔細一些,我愛,那咱們不但要有損金錢,有妨舒適,甚至於有的時候,還要有傷和氣;並且咱們還要負一種嚴重責任,說咱們把伺候咱們的人或者把跟咱們有任何交道的人,都慣壞了。我開始害起怕來,認為錯誤並不完全由於一個方面;這些人所以變得這樣壞,都是因為咱們自己原來也不太好。」

「哦,多麼重的罪狀啊!」朵蘿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喊道,「居然說你曾看見過我拿人家的金表!唉呀!」

「我的最親愛的,」我規勸她說,「快不要說這樣荒謬的瞎話啦吧!誰透露過一丁點兒意思,說你拿人家的金表來着?」

「你就透露過,」朵蘿回答我說,「你分明知道你透露過。你說我變壞了,還拿我跟他來比。」

「跟誰來比?」我問。

「跟那個使喚小子啊,」朵蘿嗚咽着說。「哦,你這個沒人心的,把心疼你的太太,跟一個充軍發配的使喚小子來比。咱們沒結婚以前,你怎麼沒把你對我的意見告訴我呀?你為什麼沒告訴我,你這個狠心的,說你深深地相信,我比一個充軍發配的小子還不如?哦,你對我有這樣看法,太可怕了!哦,我的天!」

「我說,朵蘿,我的親愛的,」我回答她說,一面想把她捂在眼上的手絹輕輕給她挪開;「你這個話不但好笑,而且不對。首先,你說的就不是真實情況。」

「你老說他是個說瞎話的傢伙,」朵蘿嗚咽着說。「你這陣兒也給了我那種罪名了!哦!我怎麼辦好哇!我怎麼辦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