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十七章 瑪莎 · 2 線上閱讀

「要是下大雪那天晚上,你聽見了我跟衛少爺都說什麼來着,那你就可以知道我到過很遠的地方——哪兒沒到過哪?——去找我心疼的外甥女兒。找我心疼的外甥女兒,」他口氣穩定地又重了一遍。「因為,瑪莎,我從前固然心疼她,但是現在比從前,我更心疼她了。」

她只用兩手把臉遮起,但是別的方面,卻仍舊安安靜靜。

「她從前告訴過我,」坡勾提先生說,「說你從小兒就又沒有爸爸,又沒有媽媽啦,也沒有個親人什麼的,哪怕是打魚的粗人哪,來做你的爸爸、媽媽。你要是有那樣一個親人,那你也許會想到,日久天長,你就會疼起他來,因為我外甥女兒就跟我自己親生的閨女一樣嚜。」

坡勾提先生看到瑪莎默默無言,只直打哆嗦,特為從地上把她的披肩拾起來,小心在意地給她披在身上。

「因為這樣,」坡勾提先生說,「所以我知道,不出兩種情況:不是她一下再看見我,就跟着我走遍天涯海角;就是她躲着不肯見我,自己逃到天涯海角:因為,她固然沒有理由疑心說我不疼她了,她也決不會疑心——決不會疑心,」他很有把握地,覺得他這個話決不會錯了的樣子,又重了一遍說,「但是羞恥心可會橫着插進來,把我們兩個分開。」

我從他這樣樸實無華、令人感動地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里,從他臉上現出的每一種表情上,都明顯地看到,他腦子裡從無二念,想的永遠是這個問題。

「照我們的看法,」他接着說,「照我自己和這兒衛少爺的看法,她也許有那麼一天,會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跑到倫敦來。我們相信——衛少爺、我自己和我們所有的人都相信,你對於所有發生在她身上的情況,都跟剛下生的嬰兒一樣地清白。你說過,她都怎麼對你心軟、和氣、溫柔來着。這是一點也不錯的!我知道是那樣!我知道,她不論對誰,永遠都是那樣。你很感激她,你很疼她。那你幫着我們找一找她,上帝會給你好處的!」

她急忙往他那兒瞧了一眼,這是那天晚上她頭一次往他那兒瞧,好像疑惑他說的是否屬實的樣子。

「你信得過我嗎?」她用驚訝的口氣低聲問道。

「完全信得過,打心裡信得過!」坡勾提先生說。

「你是不是說,要是我有碰到她的那一天,就跟她搭話;要是有遮身的地方,就把她安插在那兒;跟着不經她知道,就跑到你那兒,把你帶到她跟前哪?」這幾句話是她一口氣說出來的。

我們兩個一齊答道,「正是!」

她把兩眼抬起,莊嚴地說道,她一定要一心無二地做這件事,熱誠忠實地做這件事;只要有一線的希望,就決不鬆懈,決不猶疑,決不放棄。她這種目的,她要用全力去達到。她這種目的,可以使她跟善事結合,跟惡事脫離;如果她對這件事,進行得不忠實,那這件事從她手上離去的時候,她情願它把她閃得比她那天夜裡站在河邊上的光景還要更孤零,還要更絕望,如果她那種光景,還能加上個更字的話。如果那樣,那她情願,任何幫助,不論人間的,也不論天上的,都永遠不要落到她身上!

她說的時候,聲音並不比喘氣更高,也不是對着我們說的,而是對着夜色沉沉的蒼天說的;說完了,萬念俱息地靜靜站在那兒,眼睛瞅着黯黯的河水。

我們現在認為,應該把我們所知道的一切情況,全都告訴她;於是我就原原本本,對她說了一遍。她聽的時候,聚精會神,臉上的神色,時時改變,但是在各種改變之中,抱定堅決目的的神氣,卻始終如一。她的眼睛裡面,有時眼淚盈眶,但是她卻永遠不叫它奪眶而出。她看起來,好像精神完全改變了,再也沒有那麼安靜的了。

我對她都說完了,她問我們,如果遇到必要,她到哪兒通知我們。在路旁的暗淡燈光下,我從懷中手冊撕下一頁來,把我們兩個的地址都寫在上面;她接過去,把它貼着她那可憐的胸前放起。我問她住在什麼地方。她停了一下才答道,她沒有一準久居的地方。頂好不必說。

坡勾提先生打着喳喳,對我提了一件事,其實那是我自己也想到了的。我於是把錢包拿了出來,但是她卻不論怎麼都不肯接我的錢,勸她也沒有用;也不能叫她答應我,說下一次再接。我對她說,以坡勾提先生的地位而論,他不能算作窮人;而她現在可又想替我們做找人的工作,又想完全憑自己謀生;這種情況,我們兩個人都覺得事屬可驚。她仍舊堅決不移。在這一點上,他的影響,也跟我的一樣,毫無用處。她很感激地對我們道謝,但是卻仍舊毫不動搖。

「我也許可以找到工作,」她說,「我要試試看。」

「還沒試的時候,你至少可以接受一點幫助啊,」我說。「我不能為了錢,做我答應了你們的這件事,」她回答我說。

「我即便挨餓,也不能接你們的錢。你們要是給我錢,那就等於你們又信不過我了,那就等於你們又不把這個任務交給我了,那就等於你們把我所以不再投河的惟一原因取消了。」

「我以偉大的裁判者的名義,」我說,「我以我們到了那個可怕的時候都得站在他面前的那個裁判者的名義,請你千萬不要作那種可怕的想法!只要我們肯,我們都可以做點好事。」

她回答我的時候,全身哆嗦,兩唇顫抖,臉色比先更加蒼白。

「也許你心裡想到,要把一個可憐的人救出來,叫她懺悔。我是不敢那樣想的;那好像太大膽了。要是我還會對於別人有點什麼好處,那我也許可以開始抱點希望;因為頂到現在,我所做的淨是壞事,沒有好事。因為你們肯交給我這個任務,叫我去試一試,那就是我過了可憐的一輩子,在很長的時期里,才頭一次有人信得起我。我不知道別的,我也不會說別的。」

她又把滿眼的淚忍回去,把手哆嗦着伸出來,在坡勾提先生身上碰了一下,好像他身上有治病救人的功效似的,跟着在荒涼偏僻的路上走去。她看着是病過的樣子,大概還病得很久。我那時候頭一次近前看她,只見她面目憔悴、形容枯槁,兩眼下陷,表示她受過艱苦困難。

因為我們的去路,和她的是一個方向,所以我們離她不遠,跟在她後面,一直到我們又回到了燈火輝煌,行人熙攘的街市。我因為完全相信她說的話,所以我就跟坡勾提先生說,我們如果再跟下去,是不是顯得我們一開始就有信不過她的意思。他也是這種想法,並且也同樣完全相信她,所以我們就讓她走她的路,我們走我們的。我們是朝着亥蓋特去的。坡勾提先生伴着我走了很大的一段,我們分手的時候,曾為這一番新努力的成功,禱告了一番。只見他臉上另有一種滿含心思的憐憫之色,我看着不用費什麼事,就瞭然於心。

我到家的時候,已經半夜了。我來到我自己的柵欄門前,站住了聽聖保羅大教堂沉着的鐘聲;我覺得,那種鐘聲正雜在無數齊鳴的時鐘鐘聲之中,衝着我送來。那時候,只見我姨婆那所小房兒的門正開着,門裡一道微弱的亮光正射到門外的路上:我不免一驚。

我以為,這又是我姨婆發了老病,犯了虛驚,正在那兒瞧遠處她想象中的大火燃燒哪;所以我就往她家走去,想要安慰安慰她。但是卻看見一個人,站在她那個小小的庭園裡:我大吃一驚。

那個人手裡拿着一個杯和一個瓶子,正在那兒喝什麼。我在園外叢樹的密葉中間,半路站住了,因為那時月亮已經出來了,雖然有雲彩遮着。我於是認出來,這個人就是我一度猜作是狄克先生幻想中的那個人物,也就是我一度在市內大街上和我姨婆一同遇見的那個傢伙。

他不但在那兒喝,還在那兒吃,並且還好像是飢不擇食地在那兒吃。他對於那所小房兒也好像覺得新奇,仿佛是頭一次到那兒。他彎着腰把瓶子放到地上以後,跟着抬起頭來,往窗戶上瞧,又往四外瞧;不過卻帶一種鬼鬼祟祟、急躁不耐的神氣,好像他想快快離去似的。

過道里的亮光擋住了一下,我姨婆從屋裡出來了。她心神不定地往他手裡數了幾個錢。我聽到琤琤的聲音。

「這夠幹什麼的?」那個人嫌少,說道。

「我就能省出這麼多來,」我姨婆回答他說。

「那樣的話,我就不走,」那個人說。「你瞧!你拿回去好啦!」

「你這個沒人心的東西,」我姨婆感情非常激動地回答他說,「你怎麼能這樣待我?不過我又何必問?那是因為你知道我這個人有多沒氣性!我得怎麼辦,才能叫你永遠不再來打攪我,才能叫你去自作自受哪?」

「那你為什麼不叫我去自作自受哪?」那個人說。

「你還好意思問我為什麼!」我姨婆回答他說。「你的心到底是怎麼長的!」

那個人站在那兒,氣哼哼地把錢掂弄着,把頭搖着,到後來才說:

「那麼,你就打算給我這點錢了?」

「我能給你的,只有這些,」我姨婆說。「你不知道我受到虧累,比以前窮了嗎?我沒告訴過你嗎?你把錢都拿到手了,可非叫我多瞅你兩眼不可,好看到這陣兒你混的這種德行,心裡難過,是不是?」

「我當然混得很襤褸了,要是你是指着那個說的,」他答道。「我這陣兒的生活,跟夜貓子一樣〔4〕了。」

〔4〕 夜貓子夜間活動。英國從前法律,日落後不得捕負債之人,故「借梟光而行」為「畏捕」之意。

「我有過的那點家當,大部分都叫你玩弄去了,」我姨婆說。「你把我鬧得多少年來把全世界都杜絕了。你待我太無情了,太狠毒了,太沒有心肝了。你走吧。你去懺悔好啦。你禍害我,一次又一次,都數不過來了,你不要再來禍害我了!」

「好!」那個人答道。「這都很好——哼!我想,我這陣兒只好盡力將就了。」

他雖然那樣,但是他看到我姨婆眼裡憤怒地流出淚來,卻也不由得有些羞愧,溜溜湫湫地從園裡走出來了。我腳底下一加勁兒,三步兩步,做出剛剛走來的樣子,迎上前去,恰好在柵欄門那兒,和他打了個照面兒:他正出門,我就正進門。我們在交臂而過的時候,互相逼視了一下,還都有些惡狠狠地。

「姨婆,」我連忙說。「這個人又攪和你來了!我得跟他談談,他是個什麼人?」

「孩子,」我姨婆挽着我的胳膊說,「你進來好啦,先別跟我說話,過十分鐘再說。」

我們在她那個小起坐間裡坐下。她從前那個綠團扇,釘在一個椅子的背上,她現在在這個團扇後面隱了大約有一刻鐘的工夫,不時地擦眼睛。過了那一刻鐘,她從團扇後面轉出,坐在我旁邊。

「特洛,」我姨婆說——她這會兒平靜了,「那個人是我丈夫。」

「你丈夫,姨婆?我還以為他早就死了哪!」

「對我說來,早就死了,」我姨婆說,「但是實在可還活着!」

我默默地坐在那兒,直發怔。

「貝萃·特洛烏這個人,看着好像不懂得什麼叫柔情蜜意,」我姨婆這陣兒心平氣靜地說,「但是從前可有過一個時期,特洛,她對那個人,信得無一違言;可有過一個時期,她把那個人,特洛,愛得無以復加;可有過一個時期,她對那個人,疼惜、依戀,無所不至。那個人怎麼報答她的哪?把她那點家產折騰完了,還差一點沒把她那個人也折騰死了。因此她把所有那一類的痴情傻意,一勞永逸,一概埋在墳里,用土填滿、墊平。」

「哎呀,我的親愛的、好心眼的姨婆呀!」

「我跟他分離的時候,」我姨婆像平素那樣,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接着說,「我是很大方的。事情隔了這麼些年,特洛,我仍舊可以說,我那時是很大方的。他待我那樣殘酷,我本來可以不用費什麼事,就跟他脫離關係,但是我可沒那麼辦。他拿到我的錢,胡亂揮霍,不久就弄光了,混得越來越下流;我聽說,又討了個老婆,後來專靠耍人兒、腥賭、撞騙過活了。他這陣兒是什麼樣子,你是親眼得見的。不過我跟他結婚那時候,他可挺秀氣的,」我姨婆說,說的口氣里,舊日的得意和愛慕,仍然有餘韻遺響,隱約可聞,「我那時候——痴情人一個——完全相信他是個正人君子!」

她把我的手一捏,把自己的頭一搖。

「這陣兒我心裡沒有他了,一點也沒有他了。但是,我不管他是否犯罪而應該得到處罰(他要是老在這個國家裡到處招搖,那他非鬧得受處罰不可),卻在他每次過一陣兒露一次面的時候,老是即便沒有錢也馬上盡力接濟他,好打發他走開。我和他結婚的時候,是個傻子,直到現在,我這個傻子,還是沒治得過來,竟能因為從前一度相信過他是個正人君子,這陣兒就連我當年痴心傻意所鍾情的那個人餘下的殘形剩影,都捨不得嚴厲對待。因為,如果女人還有認真誠懇的,那我當年就是那樣。」

我姨婆長嘆了一聲,把這番話結束了,跟着撫摸起她的衣服來。

「就是這樣,親愛的!」她說,「現在,你對於這件事的頭尾、中段,全都瞭然了。咱們兩個,誰也不要對誰再提這個碴兒;你當然也不要對任何外人提。這就是我糟心的糟糕事,只你我知道好啦,特洛!」